看着这位痛哭流涕,赵祯的眼眶也红了,缓缓抱住了她。
今日张贵妃对徽柔做的事情,赵祯已经知晓,方才表面温和,实则雷霆震怒。
他绝不容许自己的女儿在宫中受到伤害。
更不会容许自己的长子,未来的储君,效仿生母,性情乖戾,未来也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恶事!
可此时此刻,感受到张贵妃真切的悲恸,赵祯又不禁叹息。
张贵妃的骄纵,他不是不知道,这位心爱之人,起初也不是这样的。
这是一位可怜的女子,为自己生了一子两女,两位公主一個未满五岁,一个未满周岁,就双双夭折,儿子虽然长大,但身体病弱,缠绵于病榻,每每病情加重,张贵妃都于夜间默默垂泪,整宿整宿睡不着,日渐消瘦,憔悴不堪。
由此她也越发地疑神疑鬼,认定自己的女儿不是因病去世,儿子病弱也是有人暗中加害。
比如同样育有儿女,却平安长大的苗昭仪,比如生有一女,不再管后宫事务的郭皇后。
赵祯知道不是。
且不说那两位的性情,不是恶毒之人,就讲当年辽人谍探组织“金刚会”虽然无法深入禁中,却在尚食局安排了人手,有了前车之鉴,皇城司的监察严密,绝不容许残害皇嗣的事情发生。
可无论怎么解释,张贵妃就是不信,赵祯无奈,终究因为怜惜这位心爱的妃子,为了安抚她的情绪,才将自己能够给予的一切,都给了她。
虽无皇后之名,却有皇后的尊荣,又将族叔封赏,令其官运亨通,趋至堪比宰执的宣徽使高位。
可以说一位后妃能有的,张贵妃都有了。
只是即便如此,她依旧不满足,反倒贪得无厌,甚至愈发凶戾起来……
所以哪怕这回张贵妃回忆起女儿,哭得再凶,赵祯终究没有完全心软,等到她双肩耸动,泣声渐渐停歇,依旧将告诫之言说出了口:“你切莫伤心,安寿、宝和回不来了,我们的儿子还在,便是为了他行善积福,你也切不可再做那等恶事,稍有不顺意处,便加害旁人,今日刘嬷嬷的惩处很好,你身边的人,也该换一批了!”
“官家……”
张贵妃哭声戛然而止,这次是真的慌了。
她突然发现,自己似乎高估了官家的容忍度,竟连搬出两个亡故的女儿都不成了,惊怒之下,泪水再度涌出,悲戚地道:“官家,不是妾身加害旁人,是她们都视妾身为茶余饭后的笑料啊!”
“外朝那些台谏本就屡屡斥责,指着妾身的鼻子,骂妾身是败坏国家的杨贵妃,这何等冤枉,叔父真领了宣徽使之位么?又哪里能和前朝杨国忠相比?”
“刘嬷嬷如此行径,更是要将妾身的亲近人统统逐出,往后禁中的人,谁还服妾身?她们是要欺辱我这位贵妃啊!”
赵祯轻轻叹了口气:“那你待如何?”
张贵妃赶忙道:“请官家宽恕翔鸾阁的下人……不要逐我叔父出京!”
话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
前半句倒也罢了,官家心慈,翔鸾阁的下人也只是听命行事,虽然难免张狂些,可错不在她们,赶出宫去,让这些习惯于大内生活的人如何求存?
但后半句听着,就很有歧义……
天可怜见,她此时此刻真没想过问官家要官,而是真的觉得那些妃嫔在拿她当作笑料。
果不其然,听到不要逐张广封出京,赵祯的脸色顿时沉了沉,深深凝视了这位妃子一眼,不发一言地走了出去,也不再理会背后的呼喊。
待得他出了翔鸾阁,仰望天上的明月,再度叹了口气:“朕做错了么?茂则?”
张茂则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垂首沉默。
“伱啊你!”
赵祯没有得到回应,却也不恼。
后朝之中,他最信任张茂则,不仅是因为这位从小跟着自己,一块长大,还因为他老成稳重,谨言慎行,不该说的话绝对不会说,最是让他放心。
当然如此后果是,他真心的倾述,也不会得到多少回应。
不像小时候,被大娘娘训斥了,还能跟张茂则抱怨,两个小小的孩子抱团取暖,互相安慰。
现在。
已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收敛了情绪,赵祯想到自己那乖巧可人的女儿,又露出心疼之色:“徽柔如何了?”
张茂则这才开口回应:“殿下回了仪凤阁,用了晚膳,欣赏了画作,已是歇下。”
赵祯奇道:“画作?”
“是狄少郎所画,殿下大为欢喜……”
张茂则仔细描述了一番,赵祯脸上露出怪异之色,喃喃道:“这小子倒是有心!”
一如寻常人家的老父亲,见到宝贝女儿有了心上人,难免有些酸溜溜,但想到自家女儿是公主,终究还是慰藉更多。
赵祯至今还记得姑姑贤良和淑,一向待下人宽厚仁慈,却尚了李遵勖为驸马,一身名誉尽毁。
他当然不希望自己的女儿,也落得那般凄惨的下场。
可说实在的,驸马确实不好选。
公主看得上的才子良人,往往看不上公主,看得上公主的幸进之徒,那公主基本是看不上的。
而徽柔早就中意狄知远,狄知远那小子虽然还未开窍,没通男女之事,但是个品性极佳的孩子,又对徽柔极为在意,此次就见了真章。
赵祯欣慰之际,又有些迟疑,去仪凤阁探望女儿吧,又觉得没有脸,再加上万一徽柔向他哭诉,自己能给她一个公正的处置结果么?
思来想去,却是苦笑道:“朕反倒不如一个孩子了……知远此番入宫是为了什么?”
“为了查案。”
张茂则言简意赅,又将司马光案情的进展,述说了一遍。
“司马君实……竟是《汉朝诡事录》的著作者……怪不得……那他的遇害……恐怕另有蹊跷啊!”
赵祯大为惊异。
说实话,对于这个人,他的印象原本并不深。
毕竟国朝的人才太多了,如果是殿试时期,司马光写得一手好文章,赵祯可能会想起来,但现在他真的没精力顾及一个在野的才子。
现在一听这位居然是自己近来最喜爱的话本传奇著作者,今年二十七岁,满腹才华,英年早逝,那实在太可惜了。
一念至此,赵祯生出好奇:“案情进展如何?”
“狄少郎入宫,本是向官家禀告,请教案情侦破的……”
张茂则虽然不知道狄知远对赵徽柔的关照,思路倒是一致,回答道:“结果遇上此事,安抚好殿下后,就匆匆出了宫,恐怕也受了惊吓!”
“唉……这……这真是……”
赵祯再度愣住,喃喃低语。
张茂则马上垂下目光,好似看不到那张难看的脸。
女儿受了惊吓,无言相见;爱妃依旧哭闹,喋喋不休;案情本可大展身手,结果遗憾错过……
中年男人的痛楚,好像瞬间降临到了身上。
身为堂堂国朝天子,赵祯只能在原地踱了几步,憋了一肚子火气,沉声道:“张广封还在太平坊的宅邸停留?他准备病多久?”
这话的偏向性就很直接了,张茂则却没有添油加醋,平静地回答:“张宣徽此前只是小疾,还能宴客往来,直到被公孙中丞一番斥责,急怒攻心,卧榻之后,不再见客。”
“张广封进士及第,也是读圣贤书的,为求一官职,却连半分文名都不顾了,当真是……哼!”
赵祯把更严厉的评价咽了回去,算是给对方保存了最后一丝颜面,但也不再留情:“既年老病重,让他致仕吧!”
对待张贵妃,他始终有些舍不得,但对于张广封那个外戚,装病留在京师的行为,赵祯之前就很是不悦,现在更是大为光火。
张贵妃不懂事,毕竟是有二十年感情的妃子,三个儿女的生母,相比起来,你张广封又有什么资格跟着一起不懂事?
出任知府不干,留在京师不走,那就干脆致仕,慢慢养病去吧!
第六百四十九章 番外第十八章 全新的破案思路
“结案了!”
狄知远并不知道官家的中年危机,已经对不懂事的外戚动了手,离开皇宫后,他溜达了一圈,与小伙伴会合,蹲守在开封府衙外。
耐心等了小半个时辰,一位相熟的书吏出面,偷偷递了张条子过来。
三人传阅一番,公孙彬皱起眉头:“吕大府还真是迫不及待,这是草草结案啊!”
包默成轻叹:“此案于他而言,是一个耻辱,当然希望早日了结,只怕越是如此,越是会遗漏关键的线索!”
狄知远点头,声音微冷:“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
包默成极为敏锐:“知远?”
公孙彬也奇道:“你难得动怒啊,发生什么事了?”
“我今日去了宫中,见了争端,心里不快!”
狄知远没有详说张贵妃的跋扈,爹爹告诫过他,外朝不该议论后宫事,更不要学好事者多嚼舌根:“不过宫内的纷乱,也让我对案情有了新的启发……”
公孙彬和包默成心里好奇,可对方既然不说,他们便不过问,同样专注于案子:“什么启发?”
“走!我们去国子监一探!”
确定了开封府衙完全指望不上了,三人直接朝着国子监而去。
今夜的这座学府,远远望去黑漆漆的,与街外川流不息的繁华夜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说来话长,但实际上司马光遇害,就是前日中午发生的事情。
对于寻常学子来说,即便科举在即,刚刚死了同窗,心里终究瘆得慌,不至于在这个时候秉烛夜读。
再加上府衙的差役撤离,国子监内干脆空空荡荡,三人很轻松地翻了进去。
“司马君实,就是死于这间屋内!”
狄知远前天仗着轻功不俗,来过现场勘查,此时当先引路,来到现场后,指着地上的白圈道:“当时尸体已经被抬走,交由仵作验尸,现场只留下了大片的秽物,房间里没有什么特别的陈设,地上也无脚印和特别痕迹……”
“故而那时,初步推断的线索有两点。”
“第一,屋内没有寻常待客用的茶具酒器,屋舍又地处偏僻,司马君实在此相会的,并非是普通客人,极有可能就是杀害他的凶手;”
“第二,司马光的尸体位于里间,靠着床边倒下,这個颇为微妙的位置,让人联想到私密之事,呼应了后来情人相会的传言。”
公孙彬和包默成听着,点了点头:“你有什么新的疑虑吗?”
“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