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知远道:“嫌疑人叶娘子供认,自己是杀害司马君实的凶手,杀人动机是为妹妹报仇,可既然她并非当事人,司马君实那样的刻板遵礼,与其相会时,怎会选在这等私密之处呢?”
公孙彬琢磨着道:“叶娘子先以叶十娘的身份约他见面,再胁迫司马君实入了里间,最后将其杀害!啧!确实是多此一举啊,为了羞辱泄愤么?”
包默成道:“毒镖射入胸膛,数息毙命,若要羞辱泄愤,以双方实力的悬殊,有很多办法折磨,没必要如此干脆!”
“这就透出了古怪……”
公孙彬摩挲着下巴,看向狄知远,迫不及待地道:“别端着了,说吧,线索在哪里?”
狄知远沉声道:“其实我们之前忽略了一点,嫌疑人叶娘子明明是为了妹妹报仇而来,为什么丝毫不顾及妹妹的名声呢?”
两人悚然一惊:“对啊!”
一方面,叶娘子控诉司马光嫌弃她妹妹叶十娘,以致于叶十娘郁郁而终,信誓旦旦地要为其报仇雪恨,不惜进入太学,成为厨娘,接近目标;
另一方面,她又在太学散播谣言,以致于短短两天不到的时间,三人成虎,众口铄金,都说司马光与女子幽会,惨遭情杀,司马光的名声固然毁了,但与他在守孝期间私会的娘子,不也是受人唾弃的对象么?
两者岂非严重冲突?
狄知远道:“这正是我在宫中受到的启发,我接触到一位嬷嬷,见她双手时不时颤抖,便想到了叶娘子掌勺时的状态。”
“我们当时都误以为,叶娘子手抖得那般厉害,是因为心中憎恶太学学子,明明是官厨饭食,她都要颠下去一些,这正符合了她此前供述的真相。”
“但宫内的嬷嬷告诉我,她是因早年受过毒创,身体一直未能恢复,并非年岁大了,手才这般颤抖,我就意识到,此前先入为主,跟着凶手布置好的节奏走,错得何等厉害!”
公孙彬抿了抿嘴:“那现在怎么办?”
“把之前的分析,全部推倒重来!”
狄知远道:“现在只看现场,两位以为,被害者司马君实来到国子监内这间偏僻的屋舍,所为何事?”
“如果不是与人约好……”
公孙彬和包默成视线看向屋外,再逐步朝着屋内移动,好似重现前天正午,司马光来到这里的场景。
趁着张宗顺离开国子监的大热闹,大伙儿的注意力都在那位先生身上,司马光偷偷折返,来到此处……
然后。
没有在外间停留,直接来到里间床边。
为了什么?
“难道说!”
公孙彬目光大动,陡然扑到床边,掀开被褥,仔细查看。
包默成慢了一步,干脆直接蹲下去,探出手,摸向床底。
“床上并无发现……”
“床下不对劲,灰尘很少!也没有蛛网!屋子少有人来,国子监内的杂役更不会清扫得这般干净……我把头探进去瞧瞧!”
公孙彬没有发现,包默成不嫌脏,干脆把脑袋伸了进去。
“看见了么?”
“唔!有……有痕迹了!之前的床下,应该摆放着一个两尺见方的盒子!”
“司马君实偷偷来此的真正目的,是要取走床下的盒子?”
“然后他刚刚抵达,凶手就尾随其后,一记毒镖,射入胸膛,将其杀害!”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将案情真相的另一种可能性理清,然后异口同声地道:“倘若真是如此,叶娘子故意编造出情杀的动机,是为了掩盖此物的存在?”
狄知远在边上补充道:“别忘了,我们之所以相信司马君实与女子幽会,是因为他在小甜水巷的锦绣堂购买了珍贵的礼物,为此还不惜向大相国寺借贷了钱财,这些都是物证,再加上人证叶娘子的供述,人证物证俱全,才会结案!”
“那是早有预谋,处心积虑啊!”
公孙彬嘶声道:“叶娘子的被捕是意外,但她的供述却是有意误导,这个妇人背后还有指使!”
包默成则分析道:“或许凶手原本也不想置司马君实于死地,如今科举在即,这样的一位大才子遇害,必是震动朝野的大事,引发多方关注!”
“直到司马君实发现了什么,又来到国子监内,寻找这个盒子,贼人尾随他而至,发现了此物,不得不痛下杀手!”
“同时这群贼子,事先又早有了准备,故意将真相往情杀上引,不仅混淆了视听,司马君实若还留下了别的线索,也因为他的名声被毁,变得不再可信!”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开始还原真相。
司马光有才名,再加上万众瞩目,这样的人无论是遇害了,还是被绑了,都会引发风波,很是难办。
但他又发现了什么,不能置之不理。
两难之下,凶手做了两手准备,能留,就留着人,如果留不住,需要痛下杀手,也必须弄臭其名声,误导官府的侦破思路。
“要做的事情见不得光,担心引发注意,又能早作准备,下手歹毒!”
“这样的人……不会是谍细吧?”
公孙彬喃喃低语,猛地看向四方馆的方向:“绕了一圈,又回去了?”
包默成摇摇头:“现在说这个,为时尚早,我们不知道盒子里到底有什么,线索无法联系,就无法指向辽人使团!”
公孙彬咧嘴道:“是啊!真要是谍细看重的,司马君实又怎么会参与其中呢?扯不上关系吧?”
狄知远目光一动,缓缓地道:“依照庞枢副对司马君实性情的描述,此人并非是灵活变通之辈,他主动发现贼人的线索,可能性不大,但如果被动地卷入其中,是完全有可能的,对于盒子存放的物品,我倒是有一个想法,会不会与《汉朝诡事录》有关?”
公孙彬奇道:“手稿么?这其中能有什么秘密?”
狄知远道:“最新一卷的《汉朝诡事录》,你们看了么?”
“我没那心思……”
“我看了。”
狄知远直接问道:“评价如何?”
包默成评价得毫不客气:“案情古怪,推理牵强,若不是遣词用句并无区别,简直不像是一个人所著。”
“同感!”
狄知远道:“叶娘子的解释是,著作者叶十娘因为与司马君实的反目,心绪不定,故而大失水准,但现在有了新的破案思路,那她的话语很可能就是谎言,如果最新卷质量的下降,不是因为著作者心绪不定,那会是有意如此么?”
公孙彬怔然:“闲着吃撑了?故意把自己的著作写坏?”
狄知远想了想道:“或许是必须要付出的代价?为了在这突兀的新篇章里,传达某个指示?”
“最新卷的故事,落入某些人眼中,就是传递出的指示?”
结合之前的谍细之说,公孙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谍探将需要联络的消息,藏于话本里面,予以联络?”
顿了顿,公孙彬大不赞同:“书肆里的话本传奇不在少数,若是谍细将情报藏于其中,何必选最为出名的《汉朝诡事录》呢?这不是平添怀疑么?”
包默成目露沉思,也缓缓摇头:“谍细的情报讲究时效性,传奇话本的供稿到雕刻到刊印,期间至少需要一月有余,什么指示能延迟这么长时间下达?”
谍探接头的方式多种多样,近些年来机宜司抓捕的不止是契丹谍细,连交趾都不知天高地厚地派人北上,欲打探国朝的消息。
每一族的谍细都有各自独特的手段,却都没有这般繁琐的步骤,因为这根本不符合谍报的需求……
“我明白了!”
狄知远原本只是就着话头往下说,此时听了两个小伙伴的质疑,倒是身躯一震,一道闪电陡然劈过脑海,厉声道:“是因为官家!官家喜欢看《汉朝诡事录》!”
包默成和公孙彬闻言勃然变色:“宫内有他们的人手?传奇话本的情报传递,是专门为那个人而设置的?”
“不错!”
狄知远重重点头:“我昨日在文锦居内,见到了入内内侍省副都知张茂则张先生,他之所以出宫,有一个目的,就是想要见《汉朝诡事录》的著作者,询问是否有困难需要解决,因为官家对于最新卷的进展很不满意!”
“官家待宫人一向和善,他看完话本后,身边人若盼着,自会赏赐给宫人看,而在皇城司的监视下,想要通过其他方式对外联络,是极难办到的,唯独这种阅览话本传奇的机会,堪称神不知鬼不觉,张先生恐怕都想不到,贼人会在眼皮底下暗通款曲!”
“结果,贼子在最新卷的传奇话本里动了手脚,司马光却发现了什么,前来取盒子里的原稿对比,凶手跟踪来此,发现了这点,当然不能再留他性命,直接痛下杀手!”
事态的严重性超乎意料,公孙彬急切地道:“那我们还等什么,赶紧通报大内啊!”
“干系重大,不能仅凭我们几个做出的推测,在毫无实证的情况下,让禁中大肆搜捕贼人!”
狄知远也恨不得马上告知爹爹,但转念一想,又冷静下来:“如果《汉朝诡事录》最新一卷的改变,真是为了通知宫内的贼子,那如此仓促的目的,就应该是发生了某种变数……伱们还记得,叶娘子是在什么情形下承认了自己是杀人真凶的?”
“要拿她进机宜司?”
三人对视,异口同声地道:“走!去机宜司找出证据!印证此番的推测,到底是不是案情的真相!”
第六百五十章 番外第十九章 孩子报仇,从早到晚
青砖深墙内。
幽深巷道前。
三人望向昏暗灯火笼罩下的机宜司,那两扇黑黝黝,又仿佛带着些暗红色泽的生漆大门,咕嘟吞咽了一下口水。
公孙彬左右看看,低低地道:“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狄知远幽幽地道:“拷打?惨叫?魂儿在飘?呜呜……呜呜……”
公孙彬背脊发寒:“你也听到了?”
“当然……听不到!机宜司的牢狱建在地下啊,拷问得再残酷,外面也是不可能听见叫声的!”狄知远咧嘴:“那是夜风,彬哥儿多大的人了,还怕市井传闻?”
公孙彬面子下不来,反驳道:“你不怕,你不怕别缩在我们俩身后啊?”
狄知远理直气壮:“我最小,当然走在两位哥哥之后啊!”
“嘁!平时可没看你兄友弟恭,让着两位哥哥些……这次给你机会,伱先走!”
“我知道你怕了,但请你先别怕!”
“啊啊!你怎么学我父亲说话!走不走!!”
“不走……就不走……”
嘴拌着拌着,就开始推推搡搡。
包默成不理两个幼稚的小孩,率先走了过去。
只是自动融入黑暗的他,步履间也稍稍有些迟缓。
以三人的家世背景的身份,机宜司万万不敢对他们如何,何况此次是为查案正事而来。
但这里确实是京师最止小儿啼哭的地方,牢狱一再扩建,有时候一天抓入的犯人,比起开封府衙一个月都要多,久而久之,各种市井传闻层出不穷,大人吓唬孩子时,就说把你抓进暗无天日的机宜司,跟异族的怪物们关在一起。
久而久之,总觉得有些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