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现在还是夜深人静的时候。
“狄叔当年成就机宜司时,又是何等的风光呢?”
所幸包默成走着走着,也压下了不必要的畏惧,想到了机宜司有如今的地位和规模,与那位最敬佩的长辈有关,更有过一段最为辉煌的时刻。
可惜听父亲大人说过,除了前两任机宜司外,后来狄叔有意地与这个机构保持距离。
机宜司确实需要独立性。
朝堂上最明显的官员分歧,就是对外主战与对外温和。
而机宜司战前侦知,机宜行事,在各边防重镇设立,情报汇集于京师,以供官家和两府参详,不偏不倚的立场尤为关键。
如果这個机构的首脑偏向于某一派,为求军功,往往就会夸大实力的差距,降低灭国的难度,以致于放眼四顾,看谁都想灭,最终令国家走上穷兵黩武的道路。
反之主和派坐上这个位置,也难免一味避战,忽视周边国家的侵扰与威胁,放任对手坐大,到时候悔之晚矣。
因此情报机构的要求,就是公正、客观、纯粹。
当然,期望是这么个期望,实际情况下,机宜司想要保持绝对的纯粹,是根本不现实的。
官吏有出身,人事有往来,就不可避免地存在偏向。
所以最终的决策是,扩充机宜司。
如今除了提举机宜司,提点机宜司外,还有主押官、勾押官、勘契官、点检文字使臣、法司使臣、正名贴司、私名贴司、专知官、副知官等等。
这般做的好处是,相比起曾经的草台班子,现在的机构愈发完善,形成了一套互相配合也彼此监督的行政体系。
坏处则是效率的大大降低,机宜司再无当年举足轻重,甚至足以影响战争走向的地位。
这也与军事力量的强盛有关。
当宋军对周遭开始形成绝对的优势,甚至连辽国都开始瑟瑟发抖之际,也毋须太过依靠情报机构。
毕竟军中的斥候探马从来都少不了,另有一套战前查敌的手段,机宜司从辅助军队制定战术,回归到它原本的职责,刺探敌国的情报,缉拿敌人的谍细。
一念至此,包默成开口,朗声道:“如果思路没错,机宜司近来应该抓捕了一个关键的犯人!”
身后吵闹停歇,公孙彬大步跟了上来:“此举无形中破坏了贼人原定的联络方式,逼迫他们不得不用《汉朝诡事录》,来通知禁中的同伙!”
狄知远轻快中透出愉悦的声音传来:“找到这个人,阻止贼人的阴谋,司马君实遇害案的真相,便可水落石出!”
三人并肩而行,来到巍峨狰狞的铁门前,砰砰拍了拍。
“何人?”
片刻后,一道沙哑森然的声音从门后传出。
狄知远和包默成看向公孙彬,公孙彬无奈,只能忍着羞耻道:“我是太庙斋郎公孙彬,请职守的官员出来一见。”
高官子弟,都有父荫。
太庙斋郎在前朝是太常寺的从八品官阶,便为朝廷官员子孙入仕而设,赐予御史中丞之子有些寒酸,不过更高的恩荫,公孙策不受,公孙彬也不准备靠父亲出人头地,自有一番理想抱负,此举倒是赢得了朝野上下的赞誉。
公孙中丞的品性确实无可挑剔,就是骂起人来难听了些。
姓氏和官职一出,门内之前还带着几分俯视的声音马上变调:“哎呦!是公孙衙内大驾?”
哐当一声,一位提着灯笼的小吏颠颠地走了出来。
三人这才发现,厚重大铁门旁,还开了一扇小门,可供人通行,而那个守门人满脸堆笑,点头哈腰,沙哑阴沉的声音变为了柔和谄媚:“这么晚了,衙内亲至机宜司,有何吩咐啊?”
还是那句话,机宜司具备着独立性,但机宜司的官吏却要在朝廷上混,不可能超然于世。
什么人该巴结,他们甚至比起其他机构的更加门清。
眼见这般熟悉的巴结态度,公孙彬也彻底放松下来,抓紧时间道:“请贵司的职守官员出来,我有要事相商。”
守门人目光闪烁了一下,低声道:“回衙内的话,今夜是张点检职守,不过……不过……”
公孙彬不耐:“他不在司内?”
“在的。”
守门人苦笑,低声道:“只是张点检饮了些酒,恐难以相见……”
“醉酒渎职?”
公孙彬脸沉了沉:“我进去见他!”
守门人露出为难之色,公孙彬已经朝里面走去:“拿名录来,登记报备。”
“是……”
守门人应着声,取来登记进出人员的名录。
公孙彬和包默成先写,轮到狄知远时,他特意往前翻了翻,发现人员基本集中在枢密院、兵部和医官局,其他衙门几乎不见来往。
确定了往前数页,都无例外,狄知远这才提笔,在守门人闪烁的目光中,写下了一个令官吏心惊的名字。
“竟是狄相之子,深夜突然来访,所为何事?”
守门人忍不住浮想联翩。
他也是老资历,在机宜司创立之际,就于其内任职,清楚地记得,这个衙司曾经是狄相公一手扶持。
当时上下齐心,哪里像现在,官员杂多,彼此倾轧,内斗得厉害……
虽然感觉那位相公不太可能继续插手司内的事情,可他依旧涌起了一分亲近,热情地带路。
外面看着阴森恐怖,真正进入机宜司,发现这里并非想象中的铁槛锒铛,全都是关押待决的牢房,依然是一间间院落,与普通的衙门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相比起其他衙门此时都已无人,机宜司的院落依旧点燃烛火,有三三两两的人员进出。
换做旁人,或许会被这种辛劳的表象唬住,但狄知远三人都是观察细致,稍稍打量,就发现这些往来者神态里很有几分悠闲,并无匆忙之感,更像是耗着时辰,营造出机宜司内的繁忙景象。
“三位公子,请这边来!”
他们暗暗摇头,守门人当先引路,不多时来到一座数丈见方的小院子,还未入内,一股酒气扑面而来。
一位青袍官员趴在院中的石桌前,酒盏倾倒,横七竖八,呼呼大睡。
“张点检?张点检?”
守门人上前唤了唤,得到的是不耐烦的嘟囔声,转头露出苦笑。
“让他睡!”
公孙彬冷冷地瞪了这人一眼,直接道:“知道近来机宜司抓了哪些犯人么?”
“这……”
守门人一惊,露出为难之色,低声道:“不知衙内要问哪一位?”
公孙彬皱眉,这莫不是以为自己来捞人的,干脆道:“我们要寻一个月前,三个月内,被机宜司抓捕的谍细,经过审问后没有交代出同伙,现在还关押在牢狱内的……”
狄知远拱手一礼:“此事干系重大,拜托了!”
“哎呦!不敢当!不敢当!”
守门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这两位的态度令他郑重起来,隐隐意识到是大事,指着屋舍道:“缉拿犯人的案录就在里面,小的识字不多,要不寻书吏来?”
“不必了,我们翻看,你在旁边监督便可!”
三人雷厉风行,入了屋子,走向高高的案卷。
当翻开案卷,仔细看了一页,狄知远松了口气。
从今日所见的种种来看,机宜司早已不复当年神威,但要说彻底堕落,还不至于。
比如案卷的记录依旧详细,将嫌疑人职业、社会关系、因何破绽暴露、抓捕时间地点、抓捕人手甚至伤亡程度,都描述得清清楚楚。
这大大地方便了他们筛选。
根据目前的案情梳理,狄知远三人认为,司马光的遇害不是情杀,而是与《汉朝诡事录》的编著有关。
《汉朝诡事录》最新一卷的发布,至少需要一个月的刻录和刊印,照此推断,如果机宜司真的抓捕了某个人,以致于谍细的情报网络遭到打击,不得不出此下策,通过传奇话本联络宫内的同伙,这个变数的时间点发生在一个月前,同时也不会太久。
因为犯人十之八九还被关在机宜司里面,随时可能吐露情报,同伙才会如此急不可耐。
如果已经被处决,反倒不必担心,同理如果关押得很久,机宜司依旧一无所知,也不需要太过焦急。
时间定在一个月前,三个月内,是可能性最高的。
狄知远照此查看,一张张翻看,发现短短一个多月,单单是京畿地区,机宜司就抓了数百人。
三教九流,五行八作,街头闲汉,江湖游侠,皆在其中。
只要经过举报,确定有嫌疑的人物,都被拿了进来。
这其中确实发现了谍细,看着口供的招录,应该不是屈打成招,更多的是作奸犯科的贼子,倒是无形中分担了开封府衙的职责。
乍一听上去是好事,实则不然。
因为相比起上面两类,还有不少无辜者。
机宜司内审判,自成体系,连三司都很难监管,落入这个地方,真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权力一大,自有利益往来,免不了敲诈勒索,索取财物,私纵犯人。
开封府衙盯着的人太多,若是闹出丑事,御史台第一个不放过,相比起来机宜司拿人则更难说清,揪着谍细不放,言官也不想惹得一身骚。
难怪京师百姓越来越惧怕外面那扇黑黝黝的铁门。
“爹爹知道机宜司的真实情况么?是否有整顿的计划?还是因为朝堂局势,有所顾虑?”
狄知远眉头皱起,但又耐住情绪,专心寻找目标。
烛火轻摇。
伴随着外面有节奏的鼾声,屋内纸张哗哗作响。
筛选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旁边的守门人偷偷打哈欠,都快睡着了,三人分别挑出怀疑的对象,互相比对后,汇总出一份名单,递了过去:“查一查这些犯人目前在牢中的情况。”
“是!”
守门人勉强振作精神,拿着名录往后院而去。
目送他离开,知道这位一时半会回不来,公孙彬看了看外面黑漆漆的天,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三更天了,看来今晚得耗在机宜司,回去后不会挨骂吧?”
包默成摇头:“不会。”
狄知远道:“事关国朝安定,哪怕最后发现猜错了,完全是多虑,爹爹和娘亲也不会怪我们的。”
“这倒是……”
公孙彬点了点头:“只是刚刚筛选的三个人,机宜司都没审问出来,仅仅是继续关押,我们怎么让对方开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