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希贵这次听清楚了,却如泥雕木塑,僵在原地。
狄知远在边上欣赏完毕,平静地开口:“经过审问,此人确实隶属于辽国‘金刚会’,一个曾经存在过的谍探组织,没听说过办成什么大事,但此人却引以为傲。”
“据他所言,‘金刚会’曾经在汴京潜伏了二十余年,经营人手,发展壮大,三教九流,无所不至,甚至连皇宫大内都有他们的人手,后不慎暴露,撤离京师,但还是留下了一批隐蔽的人员。”
“郑屠户父子就是漏网之鱼。”
“郑父本是燕云汉人,后携子南下入京,其人于天圣九年病逝,肉铺由郑屠户继承,一直未忘辽人身份,于七年前重新与辽人谍探取得联络,后为樊楼肉食供应,籍此接触大内。”
“此人被捕后,守口如瓶,又在同伙相助下,重金贿赂机宜司点检文字,不曾遭到逼问,若非不久前露了破绽,机宜司至今竟还不知,牢狱内居然关了如此重犯!”
听到这里,郑屠户露出羞恼之色:“是啊!没想到机宜司奈何老子不得,最后竟栽在你这小娃娃手里,大辽会为老子报仇的!一定会的!”
公孙彬实在没忍住,嗤之以鼻:“辽国那般弱小,只怕我大宋去攻,还为你这小小谍细报仇?你做什么春秋大梦?”
“放屁!放屁!”
郑屠户勃然大怒:“大辽雄踞北方,宋人战战兢兢,惧怕不已,这是父亲告诉我的,短短二十年间,宋人凭什么赶超大辽,假的!都是假的!一旦开战,你们必败!!”
他对于辽国的记忆早就淡薄,毕竟十岁不到就来了汴京,至今已有三十多年,但或许是受长辈的思想灌输,或许是生活的不如意,让他对于辽国依旧保持着极高的忠诚与向往。
可同样的,这屠户的脑子也是一根筋,认死理。
当《汉朝诡事录》的最新卷出现在面前时,想到这是联络宫中成员的最后一步,郑屠户大惊失色,相信了狄知远的所谓“接头”,直接泄了底,然后破罐子破摔,一股脑地把自己的过往揭露出来。
此时他也知道自己死定了,暴怒之下,枪口再度转向呆若木鸡的张希贵:“那些钱财是让你放我出去的,你却贪婪成性,一味索要,便是这样才引来了怀疑,现在都完了,一起死吧!”
“不!!”
张希贵如梦初醒,赶忙分辨:“这个人……本官根本不知这个人是辽人的谍细……不知道啊!”
狄知远暗暗摇头,这种无力的辩驳简直就是废话,比起欺负吕大府还无趣,但想到张贵妃那张可恨的脸,又继续刺激:“张点检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还气势汹汹地前来为此人出头,莫不是要掩饰贼子在大内的进一步行动?”
张希贵急得泪水都要出来了,双手接连摆动:“不!不是!不止本官,别的官员都收的!”
与此同时,郑屠户在旁边也狂笑起来:“对对!我们要害了皇帝,让那个病秧子继位,看看宋人还怎么跟我们大辽斗,哈哈!哈哈哈哈!”
“嗯?”
狄知远目光一动,与公孙彬和包默成交流了一下眼神。
“快!堵住他的嘴!堵住啊!”
张希贵则感到一股凉意从脊骨直达天灵,声嘶力竭地吼着,却见书吏将供词原封不动地记录下来,想到这句话传入官家耳中的后果,双膝一软,彻底跪倒在地,涕泪横流:
“完了……这下全完了……”
第六百五十二章 番外第二十一章 遇事不决,向爹爹请教总没错!
“张点检?张点检?”
“站不起来了……”
“抬出去吧!”
眼见着这个惹人厌的外戚气势汹汹地冲进来,软成一摊泥被抬出去,别说狄知远三人暗暗摇头,狱卒书吏眼神交流之间,都偷偷撇嘴,同时如蒙大赦。
出了这等大事,对于机宜司上下都是打击,吏员可担不起责任,正要由当官的背锅。
这位就主动跳出来,人还怪好的咧!
另一边,书吏将供词记录完毕,呈了过来:“请公子过目。”
狄知远速速看了,确定无误,谨慎地道:“这是机宜司的审问,正本由你们留下,誊写一份附本,我要带去皇城司,快些!”
由于上面所记录的某些话语,太过触目惊心,还是留下几份,以作核对为好,省得到时候攀扯不清。
这样人证物证俱全,任谁都挑不出毛病来。
“是!”
书吏暗暗惊叹,不愧是相公之子,小小年纪处事就能如此稳妥,赶忙应下。
趁着他奋笔疾书,狄知远三人来到审讯室外的角落,低声议论起来。
“郑屠户刚刚所言……可信么?”
“可信。”
“倘若没人提过这个可怕的想法,我不信一个屠户,能讲出这等话来!北虏正面不是我大宋之敌,便想要通过这等下作手段,谋害官家,扰乱国朝!”
郑屠户是辽人谍细里面的关键人物,身份上无可挑剔,毕竟在国朝生活了三十多年,任谁也不会怀疑,又对辽国忠心耿耿,愿意出力,由此成功地获得了往来樊楼的机会,形成一条稳固的内外联络线。
若不是他被邻居举报,抓入机宜司中,这条线恐怕真的很难暴露,也就不会有后续一系列的事端。
此人的证词,确实可信。
当然,越是如此,狄知远越觉得,此举恰恰体现出了辽国的弱小,与辽庭上下的胆怯。
两国相争,从来都是国力较量,战场厮杀,指望通过行刺皇帝来改写局面,那还要追溯到一千两百多年前的荆轲刺秦王……
且不说刺杀能不能成功,就算成功了,皇帝遇刺驾崩,也还有继承人啊!
到时候怒火滔天的朝野上下,不是更要开战,以敌国的鲜血,洗刷君父遇害的奇耻大辱?
不过从目前的发现来看,辽人谍细的目标也有一定的可行性。
国力上的差距已经无法避免,便寄希望于削弱敌人,颠覆如今欣欣向荣的稳定格局。
所以要谋害官家,让病弱的大皇子继位……
“有爹爹在,国朝乱不了!”
“可那位张贵妃对于我们狄家成见极深,如果她将来当了太后……”
“收买张希贵这位外戚,或许还不是病急乱投医,而是故意埋下这個线索?”
“待得新君登基,凶手再泄露出相关内情,查出张家的牵连,朝野上下有了新君弑父篡位,太后外戚参与其中的传闻,那国家就真乱了……”
“嘶!好歹毒!”
想到这里,狄知远也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沉声道:“离开机宜司后,我们该怎么办?”
“兵分三路如何?”
公孙彬琢磨了一下,建议道:“你常常入宫,通知宫内事情就交给你,默成,你去告知长辈!”
包默成问道:“你呢?”
公孙彬笑道:“我原本准备去通知开封府衙,但仔细想想,开封府衙贸然结案,倒也迷惑了凶手,让他们以为一切还在掌握之中,现在的关键,是机宜司这边不能走漏消息,我就守在这里!”
“好!”
三人对视,重重点头。
当案卷副本写好,狄知远一路快步出了机宜司,策马飞奔宫城,以最快速度见到了张茂则。
“你在此等待,不要走动!”
听了他言简意赅的分析,再看着手中郑屠户交代的案卷证词,尤其是那触目惊心的一段,张茂则都忍不住勃然变色,匆匆走了出去。
足足等了大半个时辰,肚子饿得咕咕叫,顺带在宫中用完早膳的狄知远,才听到脚步声传来。
“张先生!”
他起身相迎,却又即刻行礼:“官家!”
赵祯与张茂则一起入内,看了过来,满是赞许:“好一位小神探,案子破得漂亮啊!”
狄知远有些赧然:“官家谬赞,知远愧不敢当,此案能有进展,也非我一人之功!”
“伱当得起,你们完全当得起!”
赵祯本就喜欢这个孩子,此时更是由衷的欣慰,又露出追忆之色:“‘金刚会’!没想到这群贼子至今阴魂不散!”
“二十年前,尚食局的典御吴氏,就是‘金刚会’培养出来的谍细,还有一个内侍,也是被辽人收买,还信誓旦旦,要让朕绝了子嗣!”
“朕当时不以为如何,后来年岁渐长,回想起来,方才心有余悸!”
“这等贼子行事阴毒,或许干不成大事,然损伤朕的身体,谋害朕的子嗣,却是能够办到的……”
赵祯的语气里,流露出愤恨。
他今年三十六岁了,虽未年老,但也不再年轻,膝下只有两位皇子,一位久病,一位才五岁,怎么看都不是很稳妥。
现在辽国卑劣,更在这方面下毒手,幸亏察觉得及时,不然真要对两位皇子下手,后果不堪设想!
如果真有个三长两短,国朝动荡,大好局面毁于一旦,他无颜去见先皇和大娘娘啊!
定了定神,赵祯面容郑重,又看向张茂则:“皇宫大内,人数众多,皇城司再是严密,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贼人处心积虑,确实防不胜防,你不必自责了!”
“臣失职!”
张茂则垂首,面上满是愧色,心里有着感动。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让贼人摸进大内,无疑是皇城司上下的失责。
换成别的天子,危险触及身边,还不知要何等惊恐责骂呢,这位官家则迅速冷静下来,不单单是仁德,还是知道此时不能再让皇城司乱了,人心惶惶,那就真被贼人所趁了。
现在三个知晓案情真相的人相聚,赵祯先是有所感慨,再安抚皇城司后,马上开始分析真凶:“你们以为,在朕身边的贼子,会是何人?”
张茂则目光闪过厉色,显然对贼人痛恨至极,却没有骤然发表意见,脑海中飞速回想官家身边的宫婢,有何异状……
狄知远也在默默思索。
能在官家左右服侍的,都不是寻常的宫人,但由于大内识字的比例很高,许多内侍甚至承担着为前朝官员誊抄文书的职责,筛选起来就不简单了。
毕竟心怀不轨之人,不太会光明正大地借阅话本传奇,很可能是通过第二手第三手的转让,偷偷阅读。
正常情况下,可以直接搜,看看最新一卷的《汉朝诡事录》到了谁的手中。
但新卷发布没有几日,万一贼子性情谨慎,沉得住气,至今还没有查阅话本,更别提收藏在自己的屋内,这个时候一搜查,就是彻底的打草惊蛇,对方势必放弃一切行动,深深地潜伏下去。
不拔掉这根刺,如芒在背,令人不安呐!
正想到这里,张茂则突然道:“官家昨日口渴,数度回顾,不见随侍镣子许评?”
“是有此事!”
赵祯目光微动:“难道他……”
“不见得是他,然许评向来稳重,是个吃苦耐劳的,这等内侍才能为官家的随侍镣子,无故缺席,必有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