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博洋无奈,只得领命:“是!”
点了二十多個衙役,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来到榆林巷,看着那阳光似乎都照不进的阴暗宅子,王博洋悄悄咽了下口水,脑海中不知怎么的,突然浮现出一个年轻士子的身影,看向同僚:“安道,听说近来你与狄解元往来甚密?”
狄郎君变成了狄解元,这就是头名的待遇,吕安道答道:“刘府之案后,下官与狄解元确有往来,他才华横溢,更于刑名一道上极有天赋,所言所行,亦是令下官受益匪浅!”
王博洋突然有些后悔。
刘府一案里,他也见识到了那位明察秋毫的本事,但并不觉得对方多么不可或缺。
毕竟刘从广的女儿能说出真相,还是自己问出来的,就算没有那人,查到秦氏的院子里,很可能那小娘子也会那么做,只不过在具体的证据收集上,确实要麻烦一些。
但现在这京师灭门案一来,脑海中乱糟糟一团,毫无头绪,倒是怀念起当时条理清晰,按部就班的查案流程了,倘若有那位在的话……
然而就在这时,吕安道又补充道:“狄解元最令下官佩服的,还是无半点骄矜之心,即便高中国子监发解试的头名,仍然在家中一心备考,苦读圣贤之书!”
王博洋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好!好啊!”
人家是科举士子,又是头名解元,想要提溜过来使唤是不可能了,不得不打消了某些念头后,这位判官收敛神情,轻咳一声,对着身后的众衙役呵斥道:“给本官仔细地搜!不得放过一丝一毫的线索!”
衙役带着畏惧之色,三三两两地应道:“是……”
就在开封府衙带队进入榆林巷的时候,巷口的一辆马车上,车夫目睹这行人的背影,握紧双拳。
“师父!你看到了么?为你满门报仇雪恨的日子……不远了!”
驾车的吴景目露激动,又涌起浓浓的恨意,他们费尽心血,又是残害无辜,又是身首分离,结果不如对方简单的一手闹鬼传闻来得管用?
除了那位幕后的推动者确实厉害外,肯定还有乞儿帮丐首的消极以对:“如此轻易的事情,那七爷吊了我们兄弟整整两年,为的就是加重人情,却耽误了报仇的大事,以后别给我见到乞儿帮的人,见一个宰一个!”
吴景却不知道,狄湘灵也是下了血本,自己先散布消息,然后壮着胆在鬼宅里飘来飘去不说,还有着周边宅院的收租权力,配合着降价,才有了如此立竿见影的真实性。
敢住在榆林巷不走的百姓,绝对属于胆大的,小小的传闻吓不到他们,但京师的房租居然会降,那是真的把他们惊到了。
几个胆大的再去鬼宅那边一探,看到里面一道飘的倩影,几乎是魂飞魄散,再稍加引导,这当地百姓才会来敲登闻鼓,又遇上一个性情刚直的陈尧咨和与前任推官有深厚交情的吕安道……
种种条件缺一不可,再加上些许运气的因素,才能让旧案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之中。
不过这只是第一步。
吴景在巷子外等了许久,终于看到了重新出来的府衙一行。
从为首的判官王博洋、推官吕安道,到现场勘查的衙役,脸色都很难看,显然毫无所获。
吴景难免有些失望,但也并不算多么意外。
他之所以将希望寄托在开封府衙上,是因为私下里实在查不出真相,而官府查案终究光明正大,或许能问出一些新的线索,何况京师终究是天子脚下,一举一动都有各方关注,只要府衙被逼得出面,应该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现在这种天真的想法不再有,取而代之的是对某人信任。
正想着呢,熟悉的脚步声传来,片刻后黝黑的师弟悟觉出现,嘭的一下往车架上一坐:“大师兄,刚刚五师弟看到皇城司的人了,他们也关注起了师父的灭门案!”
“皇城司,早晚也杀光他们!”
吴景杀气毕露地低语一声:“接下来就看这群家伙,是不是如公子所料的那般,自作聪明了!”
……
入内内侍省。
听着属下的汇报,这几个月来再也没看到上司一个好脸色,以致于自己也没好脸色的贾显纯皱起眉头:“三年前的灭门案,当时都没破,现在还想破么?就因为几个贱民敲敲鼓,闹一闹,居然还兴师动众?这位陈直阁还真是……哼!”
心里对于陈尧咨的自讨苦吃不以为然,但他小小一个皇城司勾押,当然不敢说科举状元出身,权知开封府的高官坏话,只能提笔迅速记录下来。
写完之后,贾显纯看着一份份记录了朝中百官动向的记录,又轻叹一口气,喃喃低语:“我等这般监察,有用么?”
皇城司所谓监察百官,目前只有记录之权,递上去后也没见太后有什么反应,太后就别说了,毕竟是女子执政,被百官盯得很牢,关键是先帝在位时,也没听说过哪位官员是因为被皇城司揪出把柄下台的……
“什么时候咱们这样的人,能够皇权特许,定夺官员生死呐!”
“呵!别做梦了……”
贾显纯给自己的想法下了定论,却发现手下依旧没走,不耐烦地道:“你干立在这里作甚?”
手下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忍住升官加薪的诱惑,低声道:“勾押,小的就想,这不是三年前的迷案了么?既然谁都破不了,何不丢给那个都知最厌恨的士子呢?”
贾显纯愣住:“这法子……伱还真别说!”
他站了起来,踱步转了两三圈,眼睛越来越亮:“不错!不错!京师现在卖得最好的话本,不正是那人写的?以致于都盛传前唐神探是狄梁公教出来的苏无名,本朝神探是狄梁公后人,国子监狄解元么?呵,好大的名气,那惊吓京师百姓的灭门大案,不该由他来破么?”
手下低笑道:“到时候他破不了……”
贾显纯大笑:“看他还如何得意张狂!哈哈!这是老天在帮我们皇城司呐!”
第一百二十五章 到底是谁把谁放在火上烤?
国子监。
自从解试放榜之后,出入这里的学子人数,明显少了许多。
毕竟国子监的解元从来不来国子监上课,依旧写出了完美的答卷,人都有盲从之性,渐渐的来上课的就少了,在家卷的就多了。
博士们倒是乐得清闲,他们又不像以后的太学,还有考核指标,最好都不来聒噪,乐得空出时间研究学问,乃至琴棋书画,潇洒度日。
当然那是休想,总有些学子在家看不进去,就喜欢热闹的读书环境,天天都来国子监报道。
“王伯庸今日没来?”
“别提他了,本以为多厉害,结果连前十之列都未进,实在丢了我们国子监的颜面!”
“韩稚圭和文宽夫也不在啊,都在憋着一口气,想要赢那个人呢,你说咱们是不是也不该来?”
“哼!”
闲聊的学子们先是谈到了王尧臣,故作不屑地贬低了几句,其实也知道以王尧臣的才学,此次解试算是发挥失常。
而韩琦第三名,文彦博第五,都证明这两位确实有真才实学,毕竟应试诗赋的难写众所周知,考不好也基本以此为托词,但人家愣是第一次参加解试,就拿到了名列前茅的成绩。
可惜还有那个人……
横亘在众人头顶上的那个人!
不过就在这时,一道年轻的声音却响了起来:“嘁!你们丧气什么,不就是一场国子监解试么,礼部省试的题目可远不是这等难度!我看这狄仕林解试固然考得还行,但河东之地,文教贫瘠,此人后劲已失,颓态毕露,现在正于家中恶补遮丑,倒也有几分自知之明!”
这番话语一出,部分学子面露怪异,部分学子则发出一片喝彩:“此言不无道理!”“三郎说得不错!”
一方面因为这确实说到了抱有严重地域歧视的士子心坎上,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说话人的身份。
张宗顺,祖父是如今位列两府的高官,太后一党的旗帜,枢密使张耆。
说起张耆,这也是一位提到刘娥的晋升之路中,不得不说到的人物。
当年前夫哥龚美带着妻子刘娥,从蜀中移居京师后,穷得基本生活不下去,他便将刘娥卖给了王府指挥使张耆,张耆见刘娥相貌美丽且乖巧伶俐,于是转手将之献给了王府的主人,时任韩王的少年赵恒,赵恒一见刘娥,大为欢喜,沦陷于温柔乡不可自拔,以致于日渐消瘦……
赵光义发现自己的儿子突然虚了,走路都飘着,仔细一询问,才知道儿子与出身微贱且二婚的民间女子厮混,大怒之下将刘娥赶出王府,然后又为赵恒赐婚,新娘正是潘美的女儿,即真宗的第一任皇后。
但赵恒舍不得刘娥,将其秘密安置起来,就放在张耆的家中,当时刘娥连個侍妾都不是,充其量就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外室,张耆却侍奉刘娥极为谨慎小心,为了避嫌,他从此不再回家居住,干脆选了另一处宅子安身。
这个举动为他日后带来巨大的回报,多年后执政国朝的刘太后,将他一路晋升为枢密使,“章献太后势微时尝寓其家,耆事之甚谨。及太后执国柄,宠遇最厚,富盛逾四十年”。
张耆的个人能力肯定是当不起枢密使一职的,但他坚定不移地为太后党,自然有人扶持帮衬,只不过后来刘娥死后,他自然而然地外出京师为官,所历藩镇,人颇以为扰,就体现出了能力和品性的低下。
不过这位与前夫哥有个不同,教子极严,儿子那辈虽然没什么人才,但也没出什么奸人,到了曾孙那辈出了一位颇为有名的人物,张叔夜,即历史上平定宋江起义,把宋江吊起来打的猛人。
如今的张宗顺是张耆的孙子辈,家中排名三郎,若论辈分的话,就是张叔夜的叔伯,当然张叔夜还要三十年后才出生,张宗顺现在也才二十岁不到,正是年轻气盛之时,孙子辈受到祖父的约束又相对少了些,在国子监最看那河东子不顺眼的,就属他了。
虽然这回解试马失前蹄,没有考上,但张宗顺还是发表了一番高见,眼见提振了属于国子监的士气,不禁微微一笑:“且不说那些烦心的话题,诸位可知,墨文坊的行首要换人了?”
各行各业,行首极多,唯独这个墨文坊的行首,让士子文人露出会心的笑容来,因为它是隶属于教坊司的,顿时凑了过去:“三郎快说,是哪位大家有此殊荣,能坐上行首之位?我们定要去捧场的!”
张宗顺展开折扇,眉飞色舞:“这你们就不知道,这位大家可了不得,乃是江南女子,柔情似水,歌舞双绝,名震当地教坊,也是墨文坊的周大家患了病,其余的又当不起行首之位,才请了这位来!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听得外人传言,早已离京的柳三变都大为惋惜,恨不能见上一面!”
这就是拿柳永刷名头了,听听便可,但众士子想象着佳人的绝代风华,还是眼睛一亮,连连道:“细说!细说!”
正在大伙儿聊得热火朝天之际,一位书童快步上前,迟疑了一下,还是凑到张宗顺耳边,说了几句话。
张宗顺本来有些不耐烦,但听着听着,连教坊司的名妓花魁都丢到一边了,眉头扬起:“竟有此事?好机会啊!诸位知道三年前京师的那场灭门案么?”
“嘶!是有耳闻……”“提那作甚?当真晦气!”“我家大人心善,从来听不得这些……”
国子监学子大部分都是京师人,再加上三年前毕竟不是三十年前,时间上并不久,不少人都是记忆犹新的。
张宗顺道:“前几日有人上开封府衙敲登闻鼓,那死人的宅子竟是闹了鬼,左邻右舍的都亲眼所见,陈直阁便下令,要重新查案!”
“原来如此……”
众学子哦了一声,依旧没多少兴趣,如果真的查出来了,倒是有些茶余饭后的谈资,仅仅是查案的话,那和不了了之没有什么区别。
毕竟正常人都能想到,能查出来三年前就查了,何必等到现在?这案子一放三年,多少证据都没了,更是难于登天!
张宗顺也知道难于登天,但恰恰是这样,他的嘴角一扬,才提醒道:“诸位莫不是忘了,咱们国子监,有一位外界盛传的神探呐?”
在场之人先是一愣,然后齐齐道:“那个人……狄仕林?”
“是啊!他可不是前唐狄梁公之后,号称擅长刑名么?”
张宗顺自动忽略了刘从广一案,反正那也被低调处理了,现在明面上大家都不好提,只当那全是开封府衙的功劳:“此人的话本,倒是将他先祖的弟子抬得极高……哼,既然苏无名都有堪破旧案迷案的本事,那他狄仕林不是更该将灭门案破了,以安抚京师民心?”
众学子闻言都露出笑容:“是极是极!”
有的笑容怪异,心知这是捧杀,一旦破不了案,那就大失颜面,也不管原本大家就破不了,谁让你是神探呢?
有的倒是真心期待。
背地里讥讽归讥讽,话本还是要买的,而且甚至不少人还在文茂堂预定了整套,四卷《苏无名传》一起看,简直美滋滋!
那么书中无往而不利的神探,是否能从传奇照进现实呢?
大家拭目以待!
……
“国子监又在弄幺蛾子了,这群家伙实在可恨!”
公孙策恨恨地说了一句,然后正色道:“仕林,你得安心备考,争取省试也夺个头名,力压天下学子,让他们气得食不下咽,夜不能寝,那才过瘾!”
狄进失笑:“明远,毋须与这等只能背后嚼嚼舌根,自我安慰的人计较。”
公孙策凝眉道:“但现在他们是要把你架起来,放在火上烤啊!上次刘从广一案,他们说伱不务正业,欲以话本传奇卖弄才能,自食恶果,结果被狠狠扇脸,现在倒是变高明了,用了这般歹毒的手段!”
狄进很平静地道:“实际上随着名气的上涨,这种事迟早会遇到,尤其是当人称呼我们为神探时,其中就寄托了浓浓的期盼之意,期盼我们能为无辜者洗冤,还无头案真相!京师无首灭门案正在此列,所以避不开的……”
公孙策缓缓点头:“是啊……但不该是这个时候,等省试结束之后,再查便是,现在这群人完全是不怀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