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京师无首灭门案》
“六哥儿,你是怎么知道刑名笔录的最后一案,是这前任推官的提示?”
“姐,你看这条。”
“外城十里铺铁匠袁大,状告庸医严诚,误诊小儿病状,致使家中幼子病发,老母急怒病倒……这又怎么了?”
“两点蹊跷:其一,灭门案户主孙洪还俗之前,法号澄严,且是小儿科医生,这里的庸医也是诊断小儿,名严诚;其二,老母急怒病倒,这是百姓会在状纸里写的控诉,强调庸医的可恨,但袁弘靖作为推官,对于刑名的记录却不会包含这些内容,这个特别的描述,与之前案件精简的文风大不一样!”
“原来如此!”
狄湘灵明白了,颇为赞叹:“看来这个推官不简单么,居然能留下这么复杂的提示!”
“复杂并不是好事,此人在刑名笔录里留下这样的暗号所指,将笔录放在吕安道处,恐怕也不太希望这位好友涉入,又不甘心案件的真相就此沉沦下去,永远不见天日,这心思确实太复杂了!”
狄进大致地分析了一下后,将笔录放在书桌上。
说是一沓,其实也就是八张纸,有鉴于古人书写的习惯,内容不可能很多。
而袁弘靖的这几张纸更不是常规意义上的笔录,有些字迹清晰明了,有些颇为凌乱,显然是匆匆记录。
这恰恰成为了目前最有突破的线索:“姐,你看一看吧!”
狄湘灵早就难忍好奇,直接拿起看了起来:“前面两张是尸检么?斩首处断口平整,三十五具尸体分处各房,血迹浸润地面痕迹相似,疑似一人所杀?这倒是和你的血溅形态分析不谋而合!”
狄进点点头:“不错。”
血溅形态分析本来就是古代仪器条件落后的情况下,比较管用的一套验尸方法,而古人绝不愚笨,许多先见之明甚至连后世都为之惊叹,袁弘靖这位老刑名用类似的方式推断,完全正常。
狄湘灵同样仔细看了一遍尸检,脑海中浮现出以后如果要暗杀某人,用什么样的方式能避免仵作尸检看出破绽后,再往后面看。
这第三张记录的尤其细致,是一张宅院的简略舆图,将孙洪的屋舍和尸体分布标示出来。
进门转过影壁,便可以看到作为正堂,招待客人的五间屋子,周围是作为佣人房的七间屋子,孙家宅老和十一名仆婢的尸体,就分别位于这里的房间;
第二进则是正厅三间,左右各带耳房两间,走廊过处,又有东西厢房各三间,这里基本是平日里一家人读书起居之所,家主孙洪的尸体、妻朱氏、妾白氏、妾吴氏、妾齐氏和年长的大郎、二郎、三郎,大娘子、二娘子、三娘子尸体,出现在这片屋舍里;
第三进则是孩童所住的地方,十六间房间对列整齐,但里面只死了十二个人,四子、五子、四娘子、五娘子、六娘子和剩下的七名仆婢,死在内宅的房中,还有四间空了出来。
如此展示,清晰明了。
一进十二具尸体,二进十一具尸体,三进十二具尸体,全家上下共三十五口,惨遭灭门。
说实话,之前说三十五口灭门案的时候,固然觉得很惨,但尚且没有什么深刻的感受,可此时看到如此直观的标示,就连狄湘灵都拧起眉头:“灭门就灭门,一屋杀一人,得多大的仇怨啊?”
狄进道:“关键是根据袁弘靖对现场血迹的勘察,凶手其实是分了两步——”
“第一步,凶手先将孙家上下三十五口控制住,迷晕或打晕,再分别搬到这座三进宅院的每一间屋子中央;”
“第二步,凶手再手持凶器,进入每一间屋子,将之前控制住的人杀死!”
“只有这样的过程,现场的血迹才不会出现太大的区别,不然杀一個搬一人,那搬动之间,身上难以避免沾染血迹,而那些尸体只有人首分离,血迹全部往后测喷溅,符合倒地后斩首的特征……”
狄湘灵听得都有些发寒:“这是图的什么呢?”
狄进道:“就目前而言,我能想到的一种可能是祭祀!公孙策提到和州有类似的灭门斩首案,当地衙门调查的结果是为了以人头祭祀‘无首鬼’,且不论这个结果是否正确,至少这种行为是有祭祀依据的。”
“真要如此倒也好办!”狄湘灵道:“但凡信仰淫祀邪祭之人,皆极为疯狂,他们不会只犯案一回,但这京师灭门案,可就这一次,莫非凶手流窜到别处了?”
“不无可能……”
狄进没有否决这种可能,将话题转了回来:“先不说动机,单看这个流程,如果凶手只有一个人,即便武功高强,做这么多事,是否也要大费周章?”
“当然!杀人就杀人,弄这些作甚?听着就累……”
狄湘灵沉着脸道:“何况那孙洪是武僧的师父,能教出那五个弟子来,身手绝对不弱,就算年岁大了,又猝不及防……不!他的幼子幼女夭折,不可能猝不及防,在有了防备下,这个凶手还敢如此行事,那真是艺高人胆大了!”
狄进道:“所以此人或许失手了,吴景断定,死者的尸体里面没有孙洪,因为没有早年留下的伤疤和身体特征,这个判断是可信的,如果死的真不是孙洪,那就多出了一具尸体,又会是谁的呢?”
狄湘灵恍然:“凶手的?孙洪趁着凶手托大,将之反杀,然后将其尸体摆在正堂,金蝉脱壳,自己假死了?”
说着她翻到了第四页笔录,发现上面居然有类似的判断。
袁弘靖并没有从这些弟子那里获取尸体有异的线索,但他仔细验了尸,然后发现了几具尸体的异样。
首先是二进正厅家主孙洪的尸体,虽然年过半百的年岁符合,但与身上所穿的衣袍有一定程度的不合身,死者削瘦些,衣袍则显得宽大,对于一家之主来说,衣服都是贴身裁剪,不该有这样的痕迹。
而一进的一名仆役,也不太对劲,手上明显有老茧的痕迹,似是常年习武,腹部和背后还有刀伤,身躯精干,三十岁不到。
狄湘灵结合方才的分析,做出推测:“这是不是说明,孙洪反杀了凶手,想要将之伪装成自己的尸体,但两人的身形和年纪相差太大,为了避免被发现,他就用一位宅间老仆的尸体,替换了自己,再将那位凶手扮成了仆佣?”
狄进点了点头:“很有可能。”
“此人不简单!全家被屠,都能如此冷静地脱身……”狄湘灵沉声道:“如果不是这个袁推官与其他衙门里敷衍了事的官员不同,还真被他蒙骗过去了!”
狄进道:“但这又衍生出了两个问题!”
“第一,孙洪金蝉脱壳,假死离去,是准备报仇么?如果他的仇人是江湖人士,那么依吴景而言,孙洪没有道理不回五台山,拉上自己的徒子徒孙,一并上门复仇,如果他的仇人是朝廷权贵,不愿意拖累同门,京师这些年又没有类似的灭门案出现,也无什么权贵高官意外身亡,是否意味着他复仇失败,已经消无声息地死去了?”
“第二,袁弘靖通过隐秘的手段,留下了这份笔录,显然是早就察觉到自己会有危险,这其实就是一个关键的线索,身为开封府判官,在调查重大凶案的过程里,为何要如此束手束脚?”
狄湘灵偏向于后者:“定是那些权贵施压,害死了孙洪全家,孙洪虽然趁着杀手不备,将之反杀,再金蝉脱壳,但最终还是没能为全家报仇雪恨,悄无声息地死在了某个高宅大院里!”
狄进沉吟。
从动机上面来说,朝廷权贵对付一个小儿科大夫,其实没必要用这样极端的手段,灭人满门斩人头颅,更像是江湖人残忍的手笔。
但从后续发展来看,推官失踪,案卷被焚,开封府衙讳莫如深,又像是高层捂住了案子,不让之爆发开来。
这案子奇怪就奇怪在,两种极其矛盾的地方,交织在一起。
狄湘灵倒是又往后看去,总共八张笔录,两张是尸检,一张是家中地图,一张是身份判断,最后四张却是牙行记录,轻咦一声:“这些是孙家雇佣仆婢的牙行契录?袁推官把这些特意收藏下来做什么?”
狄进道:“目前还不知道,但肯定有用,并且是大用!”
狄湘灵又将八张笔录从头到尾大致看了一遍,眼睛里就有些圈圈了,烦躁地道:“这袁推官都已经留下这些了,还神秘兮兮的,藏着掖着作甚?直接把他调查出来的凶手告诉我们啊!”
狄进心想不留个“杀人者乃……”的死亡信息就不错了,倒也能理解袁弘靖的顾虑:“他当年不见得完全查出了真相,只是发现了一些端倪,如果贸然留下就会有误导的可能,而且这种遮掩也是劝退,让后来者不至于走上他的老路……”
“倘若真是如此,这是一位可敬的好官!”狄湘灵爱憎分明,叹了口气:“那现在怎么查?从最后的牙行查起么?”
狄进思索片刻,缓缓地道:“姐,你帮我去查几件事,我要根据这些结果,再进行下一步判断……”
“好!”
三天后,狄湘灵回到书房,将调查的结果给出。
狄进仔细听了后,微微颔首:“既然如此,私下的调查到这里为止,接下来此案交由开封府衙出面重启,是最好的方式。”
“交给官府么?”狄湘灵摇了摇头:“可问题是谁愿意重启调查呢?那位陈大府是不怕事的,但也不代表他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吧!”
狄进道:“开封府衙受理的是京师的案子,当然是由京师百姓出面,最好能敲一敲登闻鼓!”
狄湘灵皱眉:“收买几个人去状告么?”
“不!那会被揭穿的……”狄进摇了摇头,微笑道:“榆林巷的三套宅子,现在是姐姐在收租吧?”
“当然啊!”
当年刘美收下这些房契,显然是亏心的,因此并没有告诉不成器的长子刘从德和次子刘从义,只有幼子刘从广和其妾室胡娘子知道房子的具体位置,而这两位如今都死了,狄湘灵自然毫不客气地将每月的房租收入囊中。
狄进道:“那好,先放出消息,三年之期已到,灭门惨案还没告破,那间宅子的含冤之魂真的要化作厉鬼,波及四方了,然后通知牙行,给那些租客主动降一降房租~”
第一百二十四章 破不了的迷案就找狄解元,真是个小机灵鬼!
“咚!咚!咚!”
当府衙外传来登闻鼓的敲击声,往来行走的吏胥都停下脚步,皱起眉头,看向外面。
后世常说击鼓鸣冤,好似击打登闻鼓,只能用来控诉冤情,但实际上并不是,相传尧舜之时,就有“敢谏之鼓”,凡欲直言谏诤或申诉冤枉者,均可挝鼓上言。
到了宋朝,赵光义在位时有这样的记载,“京民牟晖击登闻鼓,诉家奴失母豚一,诏令赐千钱偿其值”,一个百姓击鼓居然惊动了皇帝,为的还是丢失了一头老母猪的小事,最后赵光义下令赐给这京师百姓一千钱,补偿他丢失的母猪。
这件事的真实性估计是有的,但背后的底层逻辑,基本上是一种政治作秀,表现出贤明君主执政时期,登闻鼓有上达民情、监督官僚的作用。
想来也知道,真的是为了小事就敲鼓,那官府衙门一天到晚也别干事了,整天听敲鼓便是。
这种上诉的方式,必定是摆设大过实际,真正想要解决问题,找牙人写好诉状,再准备一笔费用收买吏胥,让自己的述求尽快传到刑房官员的手里,才是正途。
某位书吏恰好经过,很厌恶这种不懂规矩的小民,但吸取了之前刘从广案件的教训,快步往里面走,谁知道这回敲鼓的汉子主动扑了过来,一把拽住他的衣袖:“求官人为我等作主啊!鬼……鬼……我们被冤魂恶鬼缠上了!”
书吏听了,脸色倒是缓和下来,原来是愚民的恐惧,而不是又有哪家外戚纨绔出来祸害人了,轻描淡写地道:“哪儿的地啊?写状纸吧……”
那吓得脸色惨白的汉子颤声道:“榆林巷……那里有鬼宅……三年未破案……有女鬼在飘……”
“榆林巷?”
书吏面色立变。
相比起官员最长三年一任,权知开封府更是一般干不到两年就会调任,他们这些衙门的吏胥,往往一干一辈子,然后父终子及,宋朝还好一些,吏胥有进补为官员的可能,到了后面明清,吏胥无法科举,社会声誉又低下,就干脆诞生了吏胥世家,两三百年代代相传,最终嘉庆干脆说“本朝与胥吏共天下”……
现在共天下的是士大夫,但衙门吏胥依旧把持着最基层的行政权力,同样他们对于过往的隐秘亦是一清二楚,灭门凶案的血腥,前任推官的下场,仵作带着徒弟匆匆归乡,还有上官的讳莫如深,都证明了这其中的凶险,好不容易大家都快遗忘了,为什么要旧事重提?
书吏眼神冷了下去,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提出问题的……
正要将这愚民带下去,做一做工作,冷不防街道对面又冲过来四五个人,纷纷哭诉相同的内容:“闹鬼!定是闹鬼!”“连租钱都降了,哪有这等事!”“府衙青天,为我等小民作主啊!”
“娘的!为什么每次都是我撞上这等事啊!”书吏心中大吼,但也知道这般架势压不下来了,只能哀声道:“别拽了……别拽了……随我入府衙!随我入府衙!”
消息很快传入府衙之内。
陈尧咨本在悠闲喝酒,闻言眼睛微眯,将位于刑房办公的判官和推官寻了来:“三年前的京师灭门案?老夫略有耳闻,具体是怎么回事?”
王博洋和吕安道沉默着。
前者表情凝重,显然也听闻过这起禁忌般的案子,并不愿意触碰禁忌,在考虑怎么回答。
而后者则是勉强压抑住激荡的情绪,维持着面无表情。
在片刻的压抑后,王博洋率先开口:“大府,此案早已平息,闹鬼之言颇为荒谬,不如问清详细,慎重以待……”
这就是要压。
“王判官所言极是,这是陈年旧案,贸然查探,恐怕会闹得京师人心惶惶!”吕安道紧接着赞同,却又有一个转折:“但京师乃首善之地,京中百姓击鼓,多人目睹,也不可一味搁置,损了府衙威严……”
这就是想查。
陈尧咨心中也在权衡,他并不想贸然管以前的迷案,可也知道此事既然闹起来了,一味按压并不稳妥,稍加沉吟后,缓缓地道:“这旧案当年便让凶手逍遥,已是对不住那惨死的一家人,如今闹了邪祟,周遭不宁,百姓击鼓,岂能不闻不问?你们二人带队去一趟,好好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线索,若能破案,老夫亲自向上为你二人请功!”
吕安道心头激动,领命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