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人咽下口水,“是......是这样的,当家的,你......你听我说......”
男人一巴掌就往那妇人面上抽过去,这一巴掌又狠又准,直抽得那妇人贴着墙,男人道:“甚么玩意,你为你的傻儿子,卖了我闺女,现在又给你的傻儿子买媳妇,龙秋红,我党项项是被海里的雾迷了眼才娶了你这么个毒妇,我是迷了眼才娶了你这个毒妇回来啊!”
“我的傻儿子,难道他不是你的傻儿子吗?啊?难道他不是姓党的,难道他就不是你的儿子吗?我是卖了秀儿去朝鲜国,可那人牙子跟我说,叫我放心,去了那边吃香喝辣,运气好的还能去王宫做娘娘,我本打算秀儿她......”
“我本打算秀儿是去做娘娘的,这样我们一家就发达了,发达了!”那妇人捧着金条,“你看,秀儿攒下的家当,你看啊,她过得很好,过得很好。谁知道她会死,谁知道是不是有人贪财,杀了她!”妇人似发了疯,她指着崔蓬,“说,谁杀了秀儿,是不是你杀了她,啊?你说,秀儿有多少钱,到底她有多少钱,她去了朝鲜国,那边到处是金子,她怎么才给我们带回来两根金条,你说啊!”
党龙氏一把扑上去扯崔蓬的衣袖,“你是什么人,我们秀儿死了,你是不是也从朝鲜国来的,你是谁?你要是不说,我就报官了,我就报官说......说你偷了我们秀儿的钱!”
那妇人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缠住他,这人看起来很有钱。
崔蓬冷眼瞧着那突然发疯的妇人,她笑了笑,那妇人被这男人笑得发毛,心道,笑什么笑,老娘不趁此机会再捞一把,将来何来还有这样的机会。
冬生预备一把揪开那妇人,结果巡防的兵士已经到了这里,崔蓬说:“告官?去吧,官都来了。”
杨秀就在这列队伍里,崔蓬早已瞧见,她说:“告吧,我等你。”
崔蓬仰着头,他已经不年轻,他绝不是个不谙人事的少年郎,男人脸上有种似笑非笑的戏谑表情。党龙氏心中正在衡量,她其实经不起激,但这男人这幅模样,她又有点害怕,他们党家在海州也没甚么后台,吿官搞不好还要打点官府,到时候就连这两根好不容易得来的金条都保不住了。
妇人心中下了决定,预备见好就收。秀儿父亲却朝那领队的喊:“报告官爷,咱们这里有冤情,小人的女儿死了,小人有冤情!”
短短一刻钟之内,杨秀见了戚英姿两次,他看戚英姿,用眼神询问她。戚英姿也看他,杨秀用嘴型说:“将军,我找人救你。”
第30章 一官一司
戚英姿没想过官司如此钟爱她, 她漂流朝鲜六年是因为一场官司, 六年之后, 刚一回来, 等着她的又是一场官司。
原告人是党项项和他的妻子龙氏, 被告人是崔氏,案子一呈到海州地方官手里的时候,府衙里头就将案子压在了手里, 没有当堂开审。
原因是崔氏的身份书上写着朝鲜崔氏, 府官又不是傻子, 他听了头尾,觉得此事麻烦。首先党秀儿是死在朝鲜国, 这一桩不归他管。别说不归他管,恐怕根本就不归所有大明朝的官管。
朝鲜崔氏身份特殊,这是其一。其二是北直隶巡察使偕同刑部、兵部及五军都督府的人正在南直隶治下各州府巡回查案, 各州各府各县都是展现出治安最平静官员最积极的面貌给诸位上峰看, 谁吃了豹子胆往自己府衙里揽事?
是以师爷小吏们联合在堂一商量, 都觉得此事不该管, 即使原告人非要个说法,也该在上峰们离开之后,绝不能此时公开上庭审案。
崔蓬和党项项及龙氏都一并被带到海州府衙后堂, 没有人接待他们, 也没有人来过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府衙里头采用冷处理方法,党项项完全摸不着头脑,崔蓬心里倒是明白个一二。
崔蓬不着急, 海州府衙不会打虐他们,只是没人过来问询查案,就连个打招呼的人都没有。崔蓬在那儿坐着,不急不缓,倒是党项项不明所以,他的妻子龙氏更是害怕,生怕他们夫妇惹了甚么大人物,从而惹了他们惹不起的祸事。
时间从中午到了下午,崔蓬连喝了两杯白茶,党项项越坐越焦急,他也开始奇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算阎王爷不爱断案,也该派陆判官念个判词吧。
“大人,来了,上头来人了。”
时近傍晚的时候,主簿进来通知州官,“京城的大人来了,来了两个。”
“两个?”
海州州官问询,“来的是哪两位大人?”这次由刑部、吏部、兵部、都察院及五军都督府联动的州县巡查是分开进行的,官员们分道而行,各位官员必须避开其出生地,避开其曾经任职的地方,再随机搭配组合,从南到北,诸座城市,依次行之。
来到海州的官员是出自北京大理寺的少卿段瑄和翰林院学士杨宝儿,杨宝儿原名杨聪,他是嘉靖十年的进士,也是圣上钦点的状元郎,天子门生。这才嘉靖十六年,此人在翰林院顺风顺水,年纪轻轻,已经青云直上,当上了正五品的翰林学士。
海州知府姓黄,是正德年间的进士,今年四十有三,黄知府亲自迎出衙门,领着一干小吏在门口站着,“下官黄中正恭迎两位巡察使大人。”
黄知府将中央派出来的人在大致上七七八八摸了个底儿掉,虽说有些人的信息并不是十分准确,但他对于诸位大人情况也有个八分清楚。例如杨宝儿与段瑄都出生在北京城,与南边派系关联不大,所以这两人搭档携手来查勘南直隶治下诸府,倒也合情亦合理。
若严格按照官阶划分,黄知府和杨宝儿是平级,黄知府还高出大理寺少卿段大人一级,但远来是客,这两位后生才俊又是出自京城,再顶着中央巡查的由头,也没哪个地方官敢轻视。黄知府是官场上的老人,对上待下都是老一套,对上客气,对下温和,这种人在地方上很受欢迎,是以黄中正在海州有非常不俗的口碑和名声。
“两位大人里面请,”黄中正预行大礼。
杨宝儿和段瑄同时回礼,“黄大人客气。”
“我府内约有人口五十万,我府共有七个县区,下头县区各有一个县令,一个县令所辖之人口约为七万人。”(明朝人口大致分为前中后期,根据朝代人口数略有变动,出自《明史》)
明人不讲暗话,黄知府当然是个明白人,他也懂得先安排人吃吃喝喝热闹一顿,但又怕弄巧成拙,于是上来就开讲正经话题,虽然有些干巴巴,但也比有些人故作聪明油油腻腻来得强些。
杨宝儿颔首,段瑄跟上,就这么一个小动作,黄中正在后头看着,立马看出门道,他将杨段二人分出了主次,心道:天子门生就是不一样,进阶都比旁人快些。
执笔小吏在旁边拿笔候着,预备对上官们的教导做下笔录,另有主簿若干候在堂中,知府都不走,他们怎么敢散场。
总的来说,黄知府是个不错的地方官,他不贪不拿,在朝中也没有过于靠近的派系,也没有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杨宝儿和段瑄看了一些文书,同时点头,“今天就到这里,明日请黄大人准备好近十年内海州府报给刑部热审和大审的案例,我们会逐一排查。”
“是的,是的。”黄中正引人安排,“二位大人的下榻处就在驿站,下官已经为二位大人备车,车就在外头,下官派人领二位大人前去休息。”
黄中正省下了在大馆子请客吃饭钱,他额外给驿站加了点伙食费,巡查组的逗留时期一般为三到七天,他没准备甚么娱乐活动,只是额外加了点钱在驿站的伙食里。人吃饱了,心情才会好。这句话不假,对谁都不假,对官不假,对民也不假。
党项项和党龙氏被海州府衙役困了一天,没吃没喝,崔蓬在那儿坐着,她也饿,但她能忍。不管是在宁波当游击将军的时候,还是在朝鲜崔家的时候,抑或是后来,在中朝边境的时候,她都忍过饿。她能忍饿,也能忍点别的事。
龙氏熬不住了,她没忍过饿,女人拍打身边的汉子,“怪你,都怪你!你这个憨货,自找苦吃!”
其实党项项也饿了,并且他操心的比龙氏多一层,女人只是忍不住饿,他还担心家里的孩子,一个痴傻的儿子,还有个年幼的女儿。他担心他们都不在家,儿子没人照顾,或者女儿也饿了,就像妻子平时欺负那个小媳妇一样,他们不在家,小媳妇完全可以反过来欺负他们的痴傻儿子和他们的小女儿。
男人的担忧与顾虑都写在脸上,龙氏一声一声叫唤,始终没人理他们。末了,党项项站起来,说一声:“我们不告了,各位大人,我们不吿了!”
说曹操曹操到,黄中正送走两位京官,进来就听见原告说不告了,真是皆大欢喜。
黄大人心中欢喜,面上却不显,依旧不言不语,龙氏连忙帮腔,“是啊,大人,我们不告了,我们搞错了,是我们搞错了!我们冤枉好人。这位公子是好人,他帮忙送我们女儿的尸骨回来,他替我们的女儿收尸,他是好人来的!大人,我们不告了,我们真的不告了!”
“你们夫妇胆大妄为,你们可知诬告好人,依照大明律,你们要接受甚么惩罚?”
谁还不会打点官腔,黄中正平日里不爱打官腔,但他今日烦,被这对不知天高地厚的夫妻弄得烦闷。一来被告方是朝鲜国的人,党家的女儿又死在了朝鲜国,人都死了,没有人证物证,此事说不通。并且此事也本就不该归他海州府管。
二则今日大查,京官奉命出巡,这两夫妻张口胡咬,胡搅蛮缠,当真是选了个好时机。
“依照《大明律》中的《名例律》,你夫妻二人诬告良民,一人理该责打二十。”
黄中正本打算来一出一个喊打,一个求饶的模式,将此事盖过去就算了。黄知府心里都打好了算盘,他看向被告人,心道,崔先生,差不多得了,我喊打,你喊停,不就结案了吗。
崔蓬一直没说话,早已日落,府衙里挂上了风灯,她站在灯下,一声不吭。黄知府看了崔家这位一眼,瞧见他没有喊停的意思,便指着衙役,道:“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