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跪了两排,没有命令不敢起身。而眼前的两人哭天喊地,互相辩驳,被周剑星斥了一句,也都跪在地上,虽然住了嘴,可却没停下哭来。
晏迟站在诸郎君身旁,却只是望着殷璇濡湿发丝间坠下来的水滴。这河水他方才试过,冰寒冷彻,温度低得让人骨骼发凉。
那双桃花眼看他时,时常是带着笑的,有时幽深莫测,有时带些恶劣玩笑的意图,从没有像现下这样,寒得似一块终日不化的坚冰、阴翳至极。
原本靠近过来邀宠献媚之人,都又惧又怕地退开。一时竟让出一片空地,将晏迟显得鲜明起来。
她的声音是嘶哑的,似乎是将暴虐的情绪瞬息压下。
“仪元殿后有一处小阁,先送人过去,太医来了,也直接带进殿里。”她扫了一眼面前伏地而哭的两人,“都关进善刑司审讯。剑星,你来掌刑。”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笑死我啦哈哈哈哈哈哈,加更别害怕嘛哈哈哈哈。谢谢朔倾楚城的火箭炮,么么哒~
第20章 硝烟
星夜仍旧粲然,炉火温暖。
但室内气氛却如一片沉凝沼泽,浓稠得令人难以呼吸。
殷璇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了,赤色的凤凰从腰间向前翱翔,羽翼带起一片烈焰,针脚细密繁复。她的发丝依旧带着水迹未涸的潮湿,即便已经擦拭过了,但在明亮烛光之下还是显得十分明显。
她的发梢贴在肌肤上,衣领也贴着脖颈。那双平日里笑时会略微弯起的桃花眼,凝聚出一片低沉可怖、甚至有一些阴森的压抑感。
浓云惨淡,戾气生于骨,明晃晃地释放出来。
暖阁里的炭火发出细微的声响,榻上徐泽的呼吸也浅至无声。跪在地上的安太医低眉垂首,僵不敢动。
殷璇抬手折了折衣袖,摁住自己冰凉得有些麻木的手腕,继续问道:“没有任何办法?”
“回陛下。”安太医咽了咽唾沫,回复道,“这位郎君本就气虚血亏,如今寒凉天气落水,又似是磕碰到了要处,龙胎恐怕是……”
“那人呢。”殷璇目光不动,将麻木的手掌使力蜷缩起来,再重新张开,“人怎么样?”
“回陛下,臣开方施药,调养几月,郎君便无大碍,只是……”
殷璇将目光落过去,面无表情地问道:“只是?”
她像一头从深潭之中乍然惊醒的应龙,叩问之时几乎带着凛冽的杀气。安太医极少见到女帝这种语气,吓得哆嗦,有些磕绊地道:“只是想要再延绵龙裔……恐怕不能。”
周围的气息浓稠压抑,连摇晃的烛火都显得灼·烫,映在壁上的身影像是夜间行走的恶鬼。
没有人敢说话,无论是地上的安太医,还是围在门外的诸位郎君,在听到殷璇那几句询问之后,几乎所有人都想着离开这个暖阁,逃离这个不知道会不会下一瞬就被牵连、会触及天颜的地方。
但是没有人先走,周贵君掌刑离开,竟然连一个能安排处置的人都没有。
又过了片刻,暖阁里一个侍奴推门而出,道:“陛下口谕,让诸位先回去。”
正当众人如蒙大赦之时,那人又道:“请晏郎君留下。”
晏迟怔了一下,随即颔首应下,将他人投来的同情目光不放在心上,跟着人进入内中。
其他人都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不想沾染上半分关系,但他心里总有些犹豫徘徊,刚刚在御河边,他望着殷璇湿·润而冰冷的侧颊,觉得自己也跟着涌起一阵难以言说的滋味。他体会到对方的心境,觉得胸口肺腑都跟着一起骤然作痛。
推己及人,倘若有朝一日,他也像徐泽一样,甚至没能保住一条命。那孤零零的无人之巅,就又只有殷璇一个人了。
其他人都说她的心肝肺腑冷得厉害,眼里只有至高无上的皇权,其他全部都是巩固权力的手段和垫脚石。可她手握权柄,眼里是家国天下,不止是别人,大概连她自己的分量都没有。
太阴年间兵乱三十年,万里江山满目疮痍,四海之内民不聊生,当朝畏缩不前、偏安一隅。随后殷璇带兵南下,周旋叛乱,平定中原,百战未尝一败,才成天下共主,八方称臣。
改元以来,天下随之靖平,才有眼前的盛世王朝。其中打天下、镇江山的艰险,岂是一言两语能说清的。而就是这样一个堪称霸主的女人,却连一时病发都无人陪伴,所谓三千后宫,比这雕梁画栋、亭台楼阁还不如。
陈设尚且如故,而人心,却不是一直如故的。
安太医已然告退,晏迟撩开垂帘,室内只有殷璇跟徐泽两个人,躺在榻上的徐泽人事不省,陷在被褥之中,连呼吸都薄弱。
灯影颤颤,墙壁上光影交织。
殷璇坐在榻边的椅子上,撑着下颔看向床边,半晌才收回目光,转到晏迟身上。
她现在的样子看上去实在很吓人,是刀山火海里杀过人的凶悍之气,难以自制地随情绪满溢出来,在这一片凛冽逼人中,却渗透出一股沉浓的倦意。
晏迟站在椅子边,未发一语,而是先伸手覆上了她的手背,将她最冷的那只手攥在掌心里搓了搓,往怀里捂了一下。
夜色沉至极致,烛泪徒流。
半晌,那只手动了动,反握住晏迟的手腕,上方传来低沉而沙哑的女声。
“有没有害怕?”
她说的是什么,晏迟心里有数,低声道:“有一些。”
怕得不是落得如此下场,而是若不能陪伴,便是不守诺言,辜负她的期许信任。
“别怕。”烛火之中,殷璇的黑色双眸透出一片莹润的光泽,似是深潭坚冰,骤然化开了。“不会发生的。”
她将晏迟带到身前,握着他的手问道:“孟知玉将你举荐给周剑星,才与孤相遇。而后年宴之上,受徐泽设计,初陷险境。算起来,你与他们两个都算熟,你觉得,这件事是怎么回事?”
晏迟思考半晌,望向榻边,低声道:“陛下真想要一个公事公办吗?”
他这句话问得过于尖锐,殷璇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摩·挲着他的指尖,少顷,缓缓道:“这世上没有什么绝对公平的东西,一方付出,一方就要受损。”
晏迟会意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而是专心地给她暖着手。
其实在他的视角上看来,孟知玉既然设计得这么环环相扣、如此精密复杂,那么就不会行这种粗鲁而突然的危险之事。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尽可以看着徐泽慢慢地熬死,就如同他曾经与晏迟夜谈时,为周剑星准备的那件“礼物”一样。
这个人表面莽撞,但耐心却非常足,像是一条外表软弱的毒蛇,一击即中。
而徐泽不同,他做事滴水不漏、绵密无缺,但本质却有些疯狂,是那种理智冷静之下的狂性,这次落水,恐怕是徐泽一件冒险的赌注,将这个本就保不住的孩子作为赌注。
孟知玉算是栽了。他将对手算得太过完美,却不知人到极端冷酷之时,是什么都可以利用的。这种奇险之事,没有几个人会去做,只有这个看上去“温柔如水”的徐公子,心狠得令人诧异。
晏迟算是见识了一个活生生的宫斗教学。他虽然聪颖,但到底不如这些人想得多,也不如他们心冷——
看似一片花团锦簇之下,内里是腐朽枯败的木头、是凿不出丁点痕迹的坚冰。
殷璇的手十分修长,骨节窄瘦,手背上能看出青色的血管,比寻常女人要大上一些,但依旧精致好看。此刻将晏迟的手缓缓地包裹起来,收紧握住。
晏迟注视着她,低下身伏在对方膝边,半靠在她腿上,轻声道:“还好吗?”
那只已经恢复温度的手触上他的脸颊,随后,对方身边的戾气慢慢消散,显露出强撑之下的疲倦。她的气息像是一团燃烧过的余烬,沉沉地包围过来。
“有点儿累。”殷璇低低地笑了一声,声音发哑。“这些没有硝烟的战火,让人疲惫。”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一定要注意安全,戴口罩,勤洗手,少出门。
都平平安安的,一切顺利。
第21章 轻吻
殷璇在他身畔,尚且还有这么多明枪暗箭,有这么多心寒意冷,恩义两负,倘若一日陛下厌倦,又当如何呢?
阿青和百岁睡在内室的外床,常常是稍有动静就会醒的。晏迟半宿未眠,爬起来裹了一层锦被,靠在窗边,隔着淡色的蝉翼纱远望月色,出了一会儿神。
宫中突然起了很多谣言,一夕之间,很多乱七八糟的版本都衍生而出,在各个宫人的口中流传,越来越荒唐。但这些事终究与晏迟无关,他插不上手,也无法插手,只能不断回想着那一夜殷璇的模样,那双幽深莫测的眼眸,缓慢地沉暗下来,却又在刹那间变得低微、变得脆弱。
晏迟伸手触摸了一下窗纱,随后满腹心事地重新躺下,几乎一夜无眠。
次日清晨,枝上霜未落时,阿青正在妆台前给他梳发。百岁忽地抬帘儿进来,凑到晏迟身前,低声道:“善刑司那边招了。”
晏迟目光一凝,连忙追问道:“什么结果?”
百岁道:“说是孟公子……孟公子推的。无逍已经送出去了,被送回到问琴阁里修养。据说昨儿夜里,徐公子也醒了。”
他说着说着,又有些意外地添了几句:“周贵君的母家可是与孟公子的母家同气连枝,怎么这次就救也不救一下,竟半点水都不放。”
“也许,是逼供吧。”晏迟语气平静地道,“他们两个,未必有看上去那么相合。”
何况这也是殷璇的意思,那一夜他们两人交谈之事,殷璇已将话意说明。孟知玉这个人,她没有再用的必要,也便不再留了。
一方付出,而一方应有损伤,真是极其残酷的交换。
周家树大招风,周剑星也不一定就这么喜欢自己家势大,他虽在殷璇身边,可却称不上有什么情义。他这样一来,不仅除掉了孟知玉,也能落得一个铁面无私的清名。
“徐泽醒了,那他……”
“说来奇怪,”百岁回道,“徐公子既不哭闹,也未流泪,虽然醒了,却还是镇日镇夜地躺在床榻上,没有丝毫振作的意思。”
“他身体还没好,不躺着又怎么办。”晏迟转过目光,平静望着面前的铜镜,轻声道,“看上去不哭闹流泪,未必就不心痛。他当日已然心冷成灰,人如枯槁,此刻即便算是报仇,也不会有多痛快吧。”
这才短短几日,还没有半个月的光景,当日无限风光、容色如水的郎君,却已化为滚滚车轮下的微末香尘。
“孟公子的处置还未下,但陛下已下至晋了徐公子的位分,等下月初五即册,册为……长使。”
长使为从三品,上是少卿,再向上则是四卿、君、贵君、凤君。在宫中并不是一个轻易给予的位分,这次徐泽失子,更念在他再不能诞育子嗣之上,破格提拔。
镜中墨发梳拢起来,由玉冠收束而起,长簪固定。晏迟内里是一件月白暗纹锦衫,阿青给外头添了一件稍重的短绒外袍与白狐氅。到处都严整无比,寒风难透。
晏迟站起身,接过锦袋包裹的手炉,听到百岁问:“郎主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我跟静成一起备膳。”
“只是走走。”晏迟想了一会儿,“是否要去探看别人,我还没想好。”
的确没想好,此刻的宫中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而且他哪里是想去别人那儿看看,他只是记挂着殷璇,怕她伤心难过,而又身边无人罢了。
————
殷璇有政务在身,在忙碌过后,才略微有时间问询一下孟知玉的事情。
深宫善刑司,向来都是很潮湿阴暗、冰冷无比的。她一身火红的龙袍帝服,五爪金龙盘旋在衣摆之上,金线封边儿,色泽华美,有一种近乎艳烈的张扬。而在殷璇身畔,是善刑司摆满一面墙的刑架,是生出苔藓的湿冷墙壁。
刑官是选□□的男人,像这种地方,动辄脱衣受刑,是不允许皇帝以外的女人进出的,即便是青莲跟宣冶这种万人之上的御前女使,也无法靠近半步。
一身蓝衣的刑官跪在殷璇的脚畔,而受命掌刑的周剑星也立在她的身侧,静默着不发一语。
供状就放在案前,雪白的宣,上面沾染着点点血迹,带着刀锋似的字,血迹和手印混成一团,还有干涸的泪痕。
殷璇看了一会儿被吊起手腕的孟知玉,目光在手铐上停顿了一刻,随后又稍稍移开,问道:“是他做的吗?”
那张供状上写得清清楚楚,一字一句,丝毫没有错漏。可却还要生此一问,紧叩心门。
周剑星眸光平静,有一种已做出选择的残酷冷淡:“是。”
这么多年貌合神离,他对孟知玉的心思了如指掌。这个人在身边,他食不下咽、难以安眠。如今有这种机会,自然早早处置得好。
锁链骤然发出一片震颤,冰冷的响声回荡在这个低暗昏沉的室内。他身上的衣服被血迹浸透大半,血痕斑斑。墨黑的长发被浓稠血液凝涸,一滴滴地结成暗色的污渍。
这是二十年来身娇玉贵的世家子,是侯门绣户出来的儿郎。但现在,那只白皙秀气的手背上皲裂出伤疤,残余出裂痕,带着余血抬起,徒劳地动了几下。
殷璇摩·挲着座椅旁的扶手,忽地道:“把人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