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转向周大厨道:“后人辈出,也是你们庖厨一道人才兴盛,你们这些做前辈的,自也是有功。”
众人一时都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言语。
一个时辰所有人进宅之前,从未想过,这文和宴的主厨会落于池家之手,而翻转不过片刻,最令人难以想象的便是,原本接连三次拔得头筹的观翰楼,竟也输给了一个小小桥头食铺。
可谁也说不得,池小秋这头筹,拔得有半点不公。
若只论雕工,她未必胜得,只论配菜,也未必胜得,可从构图雕刻配色滋味,都尽数占到优等,那便是难得了。
且不论,这个池小秋,只有十六七岁的年纪!
柳安名楼竞相斗菜,到头来竟都输与一个方及笄的小姑娘,传将出去,名声何论!
原说那解元郎读书总读不到做菜上头,这回看来,还真就读到了!
因此虽是说不得有什么不平,到底不是滋味,也有人暗暗安慰自己,若是丢人,可越不过观翰楼去,因此纷纷看向周大厨,却见一向沉凝的人正面色阴冷,直直瞪向池小秋,旁人可见的怒火中烧。
县丞见周大厨如此,且并不答他的话,不由怫然不悦。
观翰楼当日是因他慧眼识英才,才在柳安扎下脚跟,因此县丞对观翰楼,一向有些偏顾,每次上他楼里,都隐隐横添些骄傲,只觉自己是个能识千里马的伯乐。
他虽择了池家食铺,扪心自问,并非有意偏颇,当日旁人技不如观翰楼,他便选了这家,今日观翰楼技不如池小秋,他便也凭贤立事。
何况方才他那两句话,已是给了观翰楼一个大大的台阶,却不愿下。
已是积年的大厨,竟这般没有气度!
县丞脸色十分明显,一时上下无人再敢说话,他索性唤了池小秋道:“到后日,你便将这单子呈来,若有样稿最好。”
这便是一锤定音了,池小秋谢过,等县丞挥了挥手,众人陆续都退出了堂,三三两两聚着说话。
“师傅?师傅!”
随着前来的学徒叫苦不迭,他方才拉了周大厨衣襟数下,却仍不见他有什么收敛,连出门也是硬拽了出来的。
周大厨恍然未觉,他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胸口堵塞了一团郁气怒气,正反复乱撞,却寻不得缝隙出来。
池小秋理了理衣裳,对着周围或真或假朝她贺喜的人团团一拱手,口中谦让。
周大厨昂首望去,她的身影正亮在日光下,晃得扎眼,笑团团的模样,越来越清晰地同二十年前那个影子相合。
“云——娘——子——”
这个在心里扎下却从未提起来的刺,以一种古怪又带有怨恨的语气,从他口中挤出。
池小秋已经寒暄完了,正要起步走时,却被人阻住,拦在门前。
“你耍我?”周大厨冷笑。
池小秋眨眨眼,状似无辜:“前辈说什么,小秋听不明白。”
“那单子上的承安鸡与乌必桥,是你做出的幌子?”
池小秋的眉毛挑起,惊讶到夸张的神色:“前辈怎知我第一次拟出的菜名?”
后面有人见他们相峙,早上前来,有的是为劝解,有的是为看热闹。
池小秋余光锁住越来越近的几个人影,低声轻笑:“前辈当真要在大老爷宅门前,好生讲一讲是怎么打听我池家家私的?”
周大厨面色转红转黄转绿又转黑,只听人问:“周大哥,你脸色怎的如此难看?”
他理智回笼,撇了旁人一眼,重重哼了一声,甩袖离开。
池小秋心情舒畅,快步走向街边。
“姊姊,买一个南瓜团子罢!”拎着小篮子兜售各色咸甜团子的小孩儿扯住她:“这里头还有许多种馅儿的!”
池小秋顿住,拿出五个钱来:“我要一个南瓜团子,一个豆沙团子。”
钟应忱接过她手里食盒,含笑问道:“一切顺遂?”
池小秋递给他那只豆沙的,大声回道:“那是自然!”
她抱住钟应忱的胳膊,两人一同往云桥而去,若是离得近些,还能听见池小秋略轻的笑声。
“也不看看,是谁画出的稿子,谁做出的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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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①部分参考中国名菜集锦。上海。扬州饭店 --五亭海参②部分参考中国名菜集锦。上海。扬州饭店 --雪中送炭只是部分参考,实际样式是杜撰,大家不用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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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若干年后,小小钟应忱问道:“阿娘阿娘,你是怎么赢了那个周大厨的?”
池小秋笑:“当然…是因为你爹爹的样稿画得好看。”
钟应忱亦笑:“自是因为你阿娘的菜做得好吃。”
被遗忘的薛一舌:???我呢?
第145章 九丝阡陌
当一切尘埃落定时, 离着文和宴只有十日不到的光景。
池小秋还没来得及欢喜,便让列出的一堆单子给缠磨住了。定菜,备菜, 购置碗碟, 检视分给厨下各人的活计是否都练得熟了。
毕竟文和宴上□□桌宴, 靠她与薛师傅两人四手定是忙不过来的。
她正在头晕脑热之际,高溪午兴冲冲闯了进来:“妹子, 听闻你们这一回,算是旗开得胜了?那周老儿脸色如何?”
正饿得发慌的蜘蛛还未张开网, 就撞进来一个傻蛾子。
“旗是开了, 胜还未胜。”池小秋如获至宝,忙拉他到一边,笑眯眯道:“近日看你却是得闲, 不如来帮我一把。”
高溪午好容易消闲两天, 听说要干活,才要摇头, 便让池小秋念出的一堆菜名晃晕了眼睛, 言不由心只由嘴:“那…要做什么?”
话一既出,他便再也反悔不得。
几日之后, 每日来回奔波不停帮着运货采买食材碗碟的高溪午,只觉自己蹚进了一个深深大坑,且深不见底。
池小秋安慰他道:“见的着,见的着, 再过□□日就见底了。”
高溪午抱着比他还高的菜篓,只觉眼前一黑。
店里的生意也停了, 全部厨子都跟着池小秋薛师傅忙活,小齐哥原还操心:“东家, 咱们这九九消寒锅子才换到第四锅,这一锅汤不过两人便能熬得…”
池小秋摇头道:“咱们都在忙着新菜,谁有时间去吊汤底?一担挑两头,就怕最后杆折两头断,一头都顾不得了。上铺里的客人也是拿着真金白银来吃喝,如何能对不住他们?”
钟应忱扯了小齐哥出去,磨墨写了告示,用白粥熬出的浆糊贴在了最明显处。
“虽只少卖了十日,却都尽知道我们店里被点了要主文和宴,到时便没人想来店里尝尝?”
钟应忱将这道理与他一说,小齐哥立刻眉开眼笑,转身便道:“东家,可还有要搬的菜?算我一个。”
店里忙得热火朝天,唯独薛一舌依旧挑剔得厉害。
譬如高溪午采买回的那些虾米,原是托了关系买回的,胸脯拍得砰砰响:“是信得过的人家,专给咱们留的,总该尽够了。”
昨儿的香干他来回跑了几趟,腿都酸了,薛一舌还不放过,今儿的虾米他就更加留心。
不想薛一舌只伸手略翻一翻,嗅了嗅味道,便拧了眉毛:“上好的海米,触之软弹,微红且亮,你瞧瞧下面的这些,如何吃得?”
高溪午啊呦一声,扔了筐子坐在地上,捶着腿道:“你老不然自己去挑罢,折腾我们做什么!”
薛一舌呛道:“若不是你们不争气,样样都要我来过问,便去挑了又如何?”
怨不得薛一舌气性大,这次宴席,从采买至摆菜,样样都得他来掌眼,且往日不曾上手教别人,这回一换了学生,气得他一天要在厨下喊上十回:“愚笨!愚笨!愚笨至极!”
他早已习惯了去教池小秋,一点就透,手上功夫极扎实,且又爱练,而这几个厨子,不过是片个香干,竟是怎么学也学不会!
先时厨子不敢得罪东家的师傅,只能老老实实吭吭哧哧练新菜,后来被骂得多了,终于有一人回道:“我…我会片…”
薛一舌拎起那他刚片出的香干:“你这香干,可比府城的城墙还厚呢!切出来都是砖头,怎么给人吃?”
旁边有人插嘴道:“要切成什么样,不如你老下手给我们看看?”
薛一舌说来说去,只说要将这香干切得极薄极细,可很明显,他们之间对于薄厚粗细的理解并不一样。
薛一舌瞥他一眼,知道最近撵得这一众人狠了,便不再出言,径直站起到案板旁,伸手道:“给我刀。”
只见他左手轻轻一按,右手横执片刀,众人还没看清他如何动作,他手上便多出一叠香干片来。
薛一舌拈起一张,香干片在他手中微微抖动,细腻如玉,薄可透光,他道:“这便是极薄。”
几十张这样的香干片摞在一起,几无厚度,薛一舌重又切丝,拎起一根道:“这是极细。”
在众人一片惊异中,薛一舌将刀递还给那厨子,淡淡道:“切罢。”
自他露了这一手,再没人敢嘀咕什么,有识眼色的,反倒不再畏惧他冷言冷色,觑个空儿便端茶送水,薛一舌若有闲暇时,便能答上他两句。
后厨至此和谐许多。
池小秋见后方无虞,便专心去安抚高溪午,他仍蹲在檐子下,一边哼哼唧唧,一边捶腿,见她出来时,哼出一声,转了个身不去看她。
池小秋忙上前讨好笑道:“这会饿了罢?可要些吃的喝的润润口?”
高溪午所求不多,唯有吃喝。
这一点早让池小秋摸得透彻。
她背在后面的手一亮,红漆托盘上一碗银耳莲子羹,早已炖煮得软烂,温热之气窈窈而上,汤色莹润,尽是香甜气息。 这莲子羹熬得虽好,却因常吃,也只能让高溪午微微侧目,他斜了两眼,示意道:“那里头,是什么。”
旁边汤盆上倒扣着一只瓷盖,池小秋心领神会,手覆上去一下揭开,霎时鲜香满室。
高溪午眼一亮,豁然站起,见池小秋笑吟吟地,又坐下,眼不停往那菜上看,嘴里并不服软。
“乱七八糟堆的是什么?”
他这么一说,池小秋便不乐意了。
说别的都可,这菜也是她精心做出来的,“乱七八糟”这样的形容简直是戳人心肺,她当得合了盖子,干脆转身道:“师傅新教的九丝阡陌,不吃便罢。”
“嗄?小秋妹子,你看你这般便急了!”
高溪午见近在咫尺的美食竟真就要飞了,忙起身,一边去端池小秋的手里盘盏,一边笑道:“这是个什么菜,我却要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