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璧轻笑,“陛下说笑。”果然是说笑的,父亲可未必能护得住她。有些话她能说得出来,父亲都未必能说。
房中沉默了片刻,景明帝又问:“听闻你当日走的时候,是为着沅州江府?令祖父可一切安好?”
“劳陛下牵挂,祖父一切都好。只是三弟怀肃出了事,祖父伤怀了一阵子。”随即顿了顿将原委一一道来。
“这么说来你与秦珉之间还有仇的了?”景明帝略感惊奇,当时下了密旨以后她便急匆匆离开,倒是没问其他,现下才知原是秦珉于背后威胁。
江怀璧听他已改了口,略一思忖心道以后说话可得更注意些,叛贼自然不能保留封号。
她微一点头,“算是罢。”
其实一开始最主要的还是母亲。当时查出来牵扯到很多人,且还有一些一直没查清楚,现在只知与平郡王脱不了干系。当时平郡王与晋王走得近,一直觉得与晋王有着莫大的关系,如今纵观全局,与晋王关系倒不大,背后似乎另有他人。
似乎该问的都问完了,景明帝沉默片刻,又想起一件事,只是这事的确不大光彩……
“你与君岁之间是怎么回事?这几个月倒是消停了,前段时间满京城都在传。君岁他对你无礼了?”
江怀璧:“……”
她还能说什么?这种事情,让她怎么解释?从头至尾都是沈迟传出去的,她可是一概不知。
第129章 丹青
景明帝这话说的, 像是护着她一样。沈迟那样的人, 身份在那摆着, 如何算是无礼。令她头疼的是, 沈迟居然还传得京城人尽皆知。
她只能老老实实答道:“并未。草民与世子之间君子之交……”
景明帝眉目微挑, “君子之交?君子之交会传成那个样子?”
“……”她是真的不知道怎么解释了。
景明帝暗暗思忖, 以江怀璧的性情品行, 自然不会与沈迟之间有什么,怕是沈迟整日里不思进取胡思乱想罢了, 平白污了人家的名声。
沈迟出去后自然不能在附近逗留,景明帝的人可都精明得很, 但凡发现一丝异常便要上禀。他前脚刚迈出门,后脚江耀庭便委婉告诉他此地不宜久留, 还未等他说话便将他赶出了文渊阁。
又不能远离,只好在会极门旁站了约摸两刻钟, 随后才有宦官请他回去。
正忖度着景明帝会问他什么问题,已暗暗想好如何答话。谁料刚推开门便听到景明帝正对江怀璧进行谆谆教导:“……君岁性子顽劣,不晓得什么是君子之交。你尚且年轻,朕需提醒你一句,与他走远些, 免得近墨者黑。”
沈迟:“……”
好歹是表兄弟,怎么反倒看上去他比江怀璧还要远?景明帝这也太不给他面子了。他这些年名声是不好, 可也不至于达到不学无术的地步。
思及此脚下的步子重重一落,开口便是惯见的纨绔不羁:“表哥,我可没有不学无术, 性子也未见有多不堪吧,想当年我可是您的伴读呢。……我与怀璧之间那是清清白白的君子之交。他的丹青可要胜过我的!”
景明帝抬眼看到他已至眼前,面色一黑。当年选伴读原是择了一位世家大族的公子,品性才学皆上等,然而临进宫时却忽然多了一个沈迟。
先帝只说是长宁公主所荐,多一个不妨事,这便定了下来。然后后来无论沈迟惹了什么麻烦,身后都有长宁公主替他摆平。虽说是占了伴读之名,然而于他有益之事却并没有多少。
他眸色暗了暗,沉沉道:“君岁,同为朕伴读的几个人,现在一个在翰林院,一个在大理寺,还有一个在边关。你现在如何?”
话音一落,沈迟斩钉截铁胸有成竹,面上是从未见过的坚毅之色:“陛下,为了不给您的伴读丢脸,我决定三年后参加科举,一展雄才!”
景明帝闻言轻嗤一声,不屑一顾,啧啧两声,“你不给朕惹麻烦就万事大吉了。你看看如今课业你还记得多少?净浪费朕的卷纸。”
沈迟装模作样深深一礼,正色道:“母亲说了,勤能补拙。沈迟无才,却也不愿负了皇恩,也辜负了母亲多年教导。且观江公子年龄比我还小,我怎能输她?所以沈迟已下定决心,从今日开始潜心研习学业,请陛下监督,若有一日懈怠,任您责罚。”
景明帝此时才看出他的认真之意,观他头一次这样端正,竟有一丝恍惚,目光微微深沉,却不言不语,未曾应他。
江怀璧心中却已暗暗莫名泛起波澜。此时景明帝心中或已起了疑心,若知晓他欺瞒了这么些年,少不得要冠上一句欺君之罪。虽说长宁公主尚在,但此后永嘉侯府怕是没什么前程了。
但观沈迟自进来看似吵嚷多话,却没一句是废话。轻轻巧巧几句话便已道明目的。记得不久前他与自己说过入仕之意,如今便是要为以后铺路了,话一出便是登科也不意外。
沈迟觉气氛愈来愈沉重,遂又开口:“陛下不信,也可以让江公子做见证人啊……”
开口仍有轻佻之意,然而很明显将球踢到了江怀璧这里。虽有意转移注意,却自然得很。
景明帝回神,仍旧不置可否。却侧目问了江怀璧:“你觉得君岁如何?”
江怀璧轻怔,沈迟如何?景明帝自己拿不准注意,也抛给了她。
这倒是问得巧妙,只问如何,却并未明确指出来究竟是指哪一方面。她但凡有一点出了差错,沈迟要圆过去可就不容易了。
于是她也开始装糊涂,凝眉细思片刻答:“沈世子若要登科的确还有很多需要努力,经典繁多,非一朝一夕可通透。”
沈迟抬头,看到她面上的认真之色,暗道她还真不会口下留情,但这样说似乎也没有什么毛病。
接着景明帝便听到沈迟又开始叫嚷:“哎哎哎,你可别小看我!三年后我若是榜上无名,我就跟你姓!”
景明帝立刻皱眉斥道:“说什么胡话!”
“是是是,我说错了。三年后若榜上无名,她跟我姓!”
“……”
景明帝已经懒得与他分辨,看他仍旧行着礼便道:“你坐罢,站在那里丢人现眼。”
沈迟翻白眼:“这里就咱们三个,也没什么好丢脸的……”
景明帝已不理他,转头看向江怀璧:“你擅长丹青?”再次仔细端详她,想起当年她于明臻书院的风采,心道丹青包括在“书”一类中,她当年成绩优异,应当是不错的。只是自明臻书院结业后出来便没再听过她有什么才名传出来了。
“回陛下,略懂,但算不得精通。”
景明帝轻一哂,听这话便知是自谦了。初出茅庐的她于朝堂暗处所知晓的已经不少,然而观她却并未有一丝傲气,揣测她的丹青便不错的,只是从未见过她画作,倒是有些期待。
对面的沈迟捧起茶杯,发现里面果然是有些冷的,皱了皱眉,面带嫌弃之色将杯子放下。想了想江怀璧的画他还真的没有看过,但是若直接要她肯定是不给的。
脑中忽然闪过一个主意,她眸光微动,轻一扣桌子缓缓道:“表哥,怀璧跟我说过,她曾立于高楼上俯瞰京城,一派繁华景象,胸中豪气油然而生。感慨道若有人能效仿张正道作《清明上河图》,以丹青描绘我大齐京都,也让后世敬仰奋进,不失为一件妙事。……您看江公子画技如此高超,若能画一幅……”
景明帝朗声一笑,“妙!”
“……”江怀璧面色是极力隐忍的狰狞,她可不觉得有多妙,今日的沈迟是想方设法想将她拉下水。
她可并不醉心书画,心静了倒还好,若日日事物繁多,丹青于她来说是最受折磨的。
然而这话偏偏还拒绝不了。沈迟大约已经想好如何将她驳回去了,他口口声声说她是因京都繁华才心生此意,话中还提到了大齐,结尾点了后世。无论她以什么理由拒绝,便是对景明帝如今所治的天下有所不满了。
还未想好如何应答,沈迟又道:“你若是没有时间我可以与你一起画。”
江怀璧默了默,袖中的手微微一动,“你方才还说要潜心学业呢。”
沈迟张口就来:“我说的话不可当真,你就当它是放屁。”
“……”这么任性的么,九五之尊可还在上首坐着呢,方才还说要景明帝见证监督。
景明帝眸色平淡,指上的玉扳指悄然转了半圈,也不看沈迟,却忽然道:“朕当真了。君岁,你若再无所成,便真的要辜负姑母对你的悉心教导了。你方才也都下了决心,还是在朕面前说的……”
“好吧,表哥我知道了。我不胡闹了,我回去学便是……”沈迟立马接话,生怕他说出来欺君二字。
“——不过这画作可当作闲时怡情,也不急一时。当年张正道仅用了一年时间,朕给你们两个三年时间,若画得好重赏。”景明帝微提高了声音。
江怀璧略有些沉重,景明帝也太高看他们了。张择端已是几百年前的名师,于当朝可是供职翰林图画院,专攻界画宫室,尤擅绘舟车、市肆、桥梁、街道、城郭等,本就不同路,与他们有什么可比之处。
但观景明帝的态度却是认真得很,两人先遵了谕旨。沈迟倒没觉得有什么,只暗想江怀璧或许是有些不大乐意的。但想日后便可借着这个由头将她邀出去,便有些雀跃。
景明帝看到沈迟眉目间分明的喜色,只转头对江怀璧道:“文化,武英,仁智三殿有当今擅长丹青的大师,你若有疑问可向他们询问请教,届时与你父亲说或与朕说一声便是了。”
江怀璧颔首:“是,谢陛下。”她垂了垂眸,心中略惊,宫中这些殿阁加上文渊阁,结尾全国机要所在,景明帝居然都敢将她放进去。思及此目光不由得深了深,沈迟今天可是将她害惨了。
两人告退出来时景明帝还在里面,似乎需要翻阅一些典籍,这自然与二人无关。沈迟心里正乐着,刚要与江怀璧搭话,便看到江耀庭迎面而来,立刻闭了嘴,将话都咽回去。
江耀庭手中还执着笔,只随意问了两句便让她先行回府。
待出了宫门便有侍卫在等着了。本该是各行其路的,沈迟却执意要与江怀璧同行,到底有一段是同路的,他硬将她塞进了自己的轿子。
起轿后沈迟稳了稳心神,面上早已没有方才御前的嬉笑随意。
“我有话对你说。”
其实江怀璧也有话问他的,只能先忍下来看看他怎么说,“你说。”
“我知道你不高兴的原因。但是,怀璧,你真的想在入仕后,陛下只知道你擅长权术,这样的人对于陛下是很有力的左膀右臂,但关键时刻也是可以弃的。你想想你父亲为何性情那般固执强硬却比他周蒙更得盛宠。”
江怀璧想到的第一个自然是:“陛下自然是更爱坚贞之士而非周蒙的圆滑机巧。”
沈迟摇头,“你将陛下想的太简单了,他可没你想象的那么贤明。”
第130章 急躁
看着江怀璧洗耳恭听的模样, 他继续解释道:“因为周蒙可以将一切事情圆滑到, 连陛下都找不出错来。有些时候陛下所想要的并非是面面俱到, 而是他自己能够在事中有控制权。周蒙太过小心翼翼了, 八面玲珑今年以前的那些日子里, 没有人能够寻出他的错, 陛下也是。而江尚书不一样, 他自己是知道这一点的,所以固执与坚持甚至有些事情上略显古板。这些是他的缺点, 却也是他最大的优点。这让陛下有松缓的机会,不必如同周蒙那样需各方面思虑, 时刻提高警惕,但凡寻到一个错处, 便是他唯一的错处。”
江怀璧沉思一阵,忽然忆起来当初他告诉自己陛下知晓母亲之死缘由时, 曾说陛下会更安心,江家也会更加稳固安全。当时仅是思虑清楚那件事的意义,却未曾往长远处想,至如今听沈迟一番话,才顿然醒悟。
那一瞬间, 竟觉背后有些发凉。
她自己也是知道的,她入仕的时间都还不确定。而现如今景明帝已对她有招揽之意, 这已令略感不安了。自己定然与周蒙有着莫大的不同,但父亲与自己同朝为官,本就招眼, 若日后真如景明帝所言入阁,即便父亲届时已经退出去,结局也不会好。祖父当初是趁着新帝登基兵行险招,带了侥幸退出去的。但到了他们这个时候,景明帝羽翼丰满,定然没有那么简单。
景明帝如何将她捧上来的,也会如何将她摔下去。
“以陛下现在对你的态度,你到时候为官定然不仅仅是做好本职,暗中密令不会少,你觉得你有多大把握能让陛下一直信你?他能三年就将周家拿下,也能一朝一夕将你江家拿下。世家大族兴衰,皆是如此。江尚书看得长远,这一点我非常敬服。但是,怀璧,你该为你自己做打算的。”
江怀璧不言不语,已然明白他的意思。
沈迟又道:“我曾读兵法,军争篇有一原则称围城必阙。虽是用于战场,其实朝堂这篇战场又何尝不是。多少朝臣整日围着一个皇帝,他需顾及所有人,还得警惕自己的位子被夺了去。八面埋伏里八面玲珑最可怕,被逼急了狗也会跳墙的。给对方留一条活路也是给自己留一条生路。”
这话说的便是太重了,道理却在里头。
江怀璧心道景明帝若是知道了他说这样的话大约即刻要跳起来暴怒。
“我明白,以后会多加注意,”她顿了顿,又道,“你提出的丹青,心里可有底?”
沈迟轻轻一笑,“陛下可是让我回去专心学业的,你是主笔,看你喽!什么时候画好了来我给你评评。”
江怀璧:“……”
“我刚才跟你说了那么多。这丹青不过是个引子而已,我只是暗中给陛下提个醒,你脑袋里整日想的不是朝堂那些盘根错节的,还有世间琴棋书画风花雪月等等,其他的你自己悟一悟便是。要表诚心,你自然要好好画,我记得你当年画作在京城可以冠得上名的。”
江怀璧无奈轻叹一声,“不急于一时,再看罢。”左右三年时间还长着。
沈迟身子往后一靠,倚到车壁上,伸手掀开帘子去看外面,发现已然快至路口,于是不做声响又放了下来。
“我听说那宋太师的孙女想嫁你?宋太师可是陛下曾经一度倚重的重臣,难保陛下不会赐婚。以你的情况,我劝你还是早做打算,万一真到了那一天,圣旨你不接也得接。”他语气倒是散漫,眼睛却一直盯着江怀璧,想看她是什么看法。
江怀璧倒是不着急,“你都说了宋太师是重臣,与江家联姻不大可能。”
沈迟看她这副模样自己先急了,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脑子呢?你还好歹每天研究朝堂那些东西,又不是不知道宋家如今情况。宋太师品阶也不过是虚名,儿孙中出众者寥寥无几,最高的也不过混了个四品官。宋太师当年被拉下来说是自请致仕,但暗中其实是陛下为了给他个面子。你想想陛下给过多少人面子?宋家若真提出来,论门楣论品性,你都无可挑剔,陛下也没有理由拒绝。你……”
看江怀璧仍旧不说话,他咬了咬牙,恨恨道:“后年二月初九春闱,然后三月初过孝期,还正好碰上放榜,紧接着不久便是冠礼了吧。这几个时间一撞,可不是定亲娶妻的好时候?也别说你父亲愿不愿意,得看陛下是什么心思。人人都讲究双喜临门呢,也不好在陛下兴头上去违逆圣意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