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痴傻的雏鸾倏然聪明了一回,眨着两个天真的眼,“那你想过娶我吗?”
他想过,无数次,又无数次被家规世俗镇压下去,直到近日,这念头愈发嚣张狂妄起来,终于出口,“只是想想而已。”
雏鸾天真娇媚地笑倚在他肩头,“可不就是想想而已嘛。我听见我妈同我姐讲,你家里不要青楼女子做妾。她们以为我不懂,老当着我面说,我也假装不懂,横竖我听进去了。韩舸,你娶你的妻,我做我的伎,不妨碍什么,只要你来,我就还陪着你。我再做五六年生意,就接下我妈的行院,让她老人家享享清福,倒没有什么别的非分之想。”
这话像个千斤石锁压在韩舸心头,却佯作轻松地去捏她的鼻子,“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个志向,嗯?当老鸨子,你管得了要死要活的姑娘们吗?”
“怎么管不了?骂一骂,劝一劝,就好了嘛,我妈就是这样做的。”
一弯笑脸对月,是剥离了风尘的天真,洁净便如忽来冬风,吹起梨花泛雪,轻锁寒窗。
窗外另一片天地中,恰有一场芳菲梦醒。自前刮剌陆瞻不成、后勾引沈从之败阵后,婉情的高傲随之一点点分崩离析。更有那日假意被四娘转卖,到窑子里见识过后,愈发战战兢兢起来,横卧不成眠,竖躺夜梦多,直将魂儿熬丢了一缕。
这厢恍听袁四娘咯噔咯噔的脚步声,竟像听见催命鬼似的,唬得婉情忙由帐中爬起来,对镜拂鬓,轻理云衫,踅至外房,果见四娘坐在榻上,将手覆在火盆上闲翻。
婉情一改往日目中无人的性子,闪着两个水花眼伏跪四娘膝下,“妈妈,女儿晓得错了,往后再不敢使性子,求妈行行好,不要将我卖到窑子里去。”
园中暖消蕙雪,冷意泼洒在四娘面上,“你是千金小姐,我这里容不下你的尊驾,不趁早脱了手,我岂不是亏得裤子都穿不上了?”
说罢剔起眼来,将屋中各类案椅桌凳,金银宝玩、水秀屏风环指一圈,“你瞧瞧你瞧瞧,且不说我大牢里头打点花了多少,买你又花了多少,只说打你来起,我打家具铺房间就花几百银子,春夏两季时你半点生意不做,我一个子没捞着,反倒因为你要死要活我好吃好喝地供着你。入了冬,又是大毛小毛呢子衣裳给你裁了多少件,连你的丫鬟现也是我花银子养着。”
只将一个手摆一摆,摆出个千辛万苦出来,“罢罢罢,我袁四娘麽不过是个老鸨子,又不是活菩萨,放你在这里,你惹出多少是非?又是打姊妹,又是打客人,再过两日,只怕我赔钱都赔不过来,我还是少亏些吧。王婆子那里既不要你,我就再去寻个窑子,都是一样的,趁早脱手,大家安生。”
说到此节,就要拂裙而去,婉情回想窑子里那些男人挑牲口似的挑女人,早已唬得泪水匀面,纸糊的风筝一般全没了清高劲儿,一再去拉她央求,“妈,我真晓得错了,往后不敢任性,您说什么我做什么,您要我怎么巴结我就怎么巴结,只求您留女儿一条生路……”
四娘不过唬着她,见她如此说,心下自然高兴,面上吁一口气,“罢,我也是个心软的,早做什么去了?现在倒来求我,我就再当回好人,你往后听话些!”
这厢忙不迭应下,那厢又说:“下午我请了陈公子来,你上回得罪了他,我叫人请他,他倒是应下了,可见对你还是有些意思。你赶紧洗把脸,梳妆梳妆,好生在席上给他赔个不是,我好梳拢他给你点大蜡烛啊。”
如此罢了,婉情纵然心有十二分的不痛快,到底粉妆了白面,红点了双唇,翠贴了乌髻,艳裹了身段,打扮得妥妥帖帖地去应酬那陈大公子。
轩厅里檀板轻敲,娇喉婉转,端得是郎情妾意,绵绵缱绻。男来女往的,再有四娘从中调停,便定下个良辰吉日,由陈公子出一百五十两银子点婉情的大蜡烛。
骊珠听见,心有不服,且同云禾去唼唼抱怨,“真是美得她了,都十八的年纪了,还一百五十两。那个陈大公子也是钱多了没地方花,为这贱人开出这些银子,可不就要让她鼻子翘到天上去了嘛!”
谁料云禾反笑,倚在帐中,前些日的颓唐之色随苍白面色褪去。眼下伤也尽好,又成了那妩媚动人的红牌倌人,“我看未必,就说那陈大公子,按身份来说,县丞之子,也配得上她这千金,可你知道她为什么头先不愿意?”
“还不就为了捡着高枝飞,瞧上陆大人沈大人了嘛。”
“也是、也不是。”云禾髻上散坠着一缕发,愈显俏皮伶俐,“你瞧那陈大公子,肥头大耳,长得跟头猪似的,向来有个‘野猪’的诨名在外头,婉情是显他丑呢!要不是妈唬她一唬,她是必不肯的。”
骊珠回想一刻,憋不住窃笑起来,“那陈大公子确实不大成个样子。不过一百五十两,真是便宜她了,依我说,就该将她卖到窑子里去!”
待要说些什么,倏听垂花门外袁四娘咋咋呼呼的声音,恍惚还有芷秋雏鸾的声音,云禾心下大喜,胡乱趿了绣鞋,随意套了衣裳就往楼下去。
果然见好一堆人,众姊妹穿红挽绿地围在廊下,盯着七八个织造局的小火者怀抱各色匣子缎子履舄往来,只往四娘屋里卸东西。
芷秋正与四娘阿阮儿报平安,“一路上都好,常熟县也不比咱们这里小,也是个繁华之乡。走前,陆大人想着妈同姊妹们,特意叫我挑了些吃的用的给妈同姊妹们带回来,一会子屋里妈给分一分。”
四娘笑得前仰后合,“劳陆大人惦记着,你替妈谢过,只是他人呢?”
“他还有事情,送我到巷口就先到织造局去了。妈,云禾呢?这么热闹,她是最不肯清净的一个人,怎么没下来?”
“她……”
往后还未出口,即被云禾截了去,“姐,在楼上就听见好热闹,你可算回来了。”
芷秋去拉她,踅往四娘房中。见她面色略淡,病恹恹里透着一缕精神,有些不放心,“你可是病了?怎么瞧着脸白白的?”
“染了点风寒,不妨事,现就要好了。”别的,云禾因怕芷秋担心,不大提受伤之事。四娘因怕姊妹间不和睦,亦哑然不提。
却不想,众人闲说一阵、分了东西后,芷秋回房稍歇,翠娘便来说予她前后因果。登时将芷秋唬得不轻,听见说外伤已好得差不离了,还是气得不轻,解了斗篷就往云禾屋里去。
当即掣着云禾左瞧右瞧,见她无碍,琐眉责怪起来,“你还想瞒我?这里是藏的住话的地方?你只告诉我,她做什么打你?!”
云禾便将沈从之那节说来,芷秋听后直冷笑,“我们这位千金小姐倒是心气不小呢,专会个巴高望上,我瞧她真是猪油蒙了心,竟然屡屡起这种歪主意。哼,上回我就不跟她计较,她倒愈发得意起来了,还敢起狠心杀人!”
到底一处长大,芷秋向来当云禾雏鸾等是亲妹子,火一拔起来,便捺不住,拽了云禾直奔婉情房中。见婉情正穿着珍珠白的掩襟长衫、钗亸髻斜地歪在榻上悠闲看书,太太小姐似的闲雅,没事儿人似的松散。
激得芷秋气更不打一处来,顺手抽了墙案上头斜插的一枝红梅,趁着梅瓶里的水照着她裙上泼去,“把云禾弄在床上病好些日,你倒是清闲。原来我先前劝你劝错了,真是悔得我肠子青,若早晓得你是如此黑心的人,就是妈求我百遍我也不来管你的死活!你往后要死要活也与我不相干,眼下,你只给云禾道个歉,大家还是相安,若不然,谁也别安生!”
给婉情冰得一个激灵,猛地跳起来,“我何曾要你管过我死活了?你当初劝我,也未必真心,还不是你们淫/妇老鸨子一窝黑心肠,怕我死了,你们的银子打了水漂,因此才来劝我的,现在我面前充什么好人?我明白着告诉你们,我活一日,就恨你们一日,夜里黄土上苍地祝祷着你们死!”
云禾自是个火炮性子,纵然病中,也使出了七分里将她推倒在榻上,挽了袖口骑在她身上抽她嘴巴,“我打烂你这张臭嘴!”
因途中婉情抓了云禾的头发,芷秋亦跟着上来帮忙,两个人按着将她好一顿打,众姊妹听见动静,纷纷赶来帮忙,因都恨婉情,并没有一人去告诉袁四娘,闷不做声地合力将她揍了一顿,将平日里口舌上吃的亏一窝蜂地倒回与婉情。
如是,恚怨凭添,愤懑愈进,仇恨日积月累,转眼即到年关。
年前三日,因各家忙着备年节戏酒,各方拜访应酬,虽堂子里客稀,出局的却多。芷秋不必忙,眼看着姊妹们花红柳绿地来往,也记挂着陆瞻官场上更少不得应酬,便特意叫人请来了惠君坐坐。
不为别的,但为嘱咐,“咱们姐妹这么多年,我是晓得你的,应酬局子自然没别的不是。却要求你多上点子心,好歹拦着些,别叫他席上吃多了酒。”
时值未时,惠君正收到陆瞻的局票,千应万搭地辞出去,“你放心,你们陆大人最是个谦谦君子,虽不要我代酒,我也只管把你的话拿去叮嘱他,他自然会少吃的。”
转到浅园,席还未开,将话传与陆瞻,陆瞻特意掏了银票道谢,又叫来个丫鬟,“这个时辰,想必姑娘还未用晚饭,一会儿又得劳姑娘苦坐半晌,还请先随丫鬟到厅上吃些饭食。”
惠君去时,眼见九曲桥上急急奔来一火者,口里直喊:“督公,圣旨到了,就在门外,请快摆香案接旨吧!”唬得她连连吐舌,心道平生还是头回离圣帝天君如此之近,却不敢以贱身亵渎,忙叫丫鬟领路快快避去。
于是二十来个官员素服赶去正厅,设了香案果品,熏香谨拜。
派来的随堂太监乃陆瞻旧部,身后跟着二十几名护卫,急步而来,庄严请出玉轴,宣读于堂中,“奉天承运,皇帝制曰:上为天君,下为父母,朕于百官之君父,百官乃万民之父母,因此新岁,慰地方文武之辛,哺民之劳,兹特赐年节腊赐,于户部领取,钦哉。”
众人叩首以拜,那随堂的王太监忙将陆瞻搀起来,“干爹,皇上有手谕,特叫奴婢带了来,另赐黄金一百两,叫贺干爹大婚之喜。老祖宗也传话,说干爹头先传回去的药方子甚是好用,老祖宗觉得轻快多了,叫干爹娶了媳妇儿,过两年述职回京带回去叫老祖宗瞧瞧。另有沈阁老、龚老、六部几位大人都备了礼送来,现在大约在路上呢吧。”
将陆瞻虚搀回官帽椅上后,另请出一管轴来,撑开一瞧,正是天子手书: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鸳鸯在梁,戢其左翼。君子万年,宜其遐福。乘马在厩,摧之秣之。君子万年,福禄艾之。乘马在厩,秣之摧之,君子万年,福禄绥之①。
另乐呵呵捧来一个锦盒,揭开瞧来,是一个红珊瑚阴阳合和环佩,组起来是个圆,拆开便是两个月牙,“这是皇后娘娘叫银作局赶着做的,叫干爹同新娘子一人一块儿。”
陆瞻接过,双手敬天叩谢了皇恩。便叫人收拾出住处给来传旨的一干人,那太监连连应承,领着人又至各衙门传旨去了。
剩余众然皆不想皇上亲书贺一位宦官与倡伎之喜,皇后还赐下贺礼,可见陆瞻之重,能重于整个司礼监,便忙不迭地围来贺喜,比往常更添了十二分的殷勤。
且说黄昏散席,陆瞻吩咐套了车,带了一并送来的喜服礼冠夜袭月到风来阁,引得人众人争相挤来芷秋房里瞧看。
一件大红遍地金绣通袖袍,所绣牡丹争艳,另一件大衫,衣襟绣如意纹,霞帔金线绣云纹。当属点翠翟冠最耀眼,金圈压底,上攒各样珍珠四百二十颗。
众女咋舌称奇,可把芷秋高兴坏了,忙落到对榻去问陆瞻:“你的衣裳呢?”
袁四娘见二人说话,忙将众人哄出去,自己却不走,喜滋滋搦到椅上,“陆姑爷的衣裳自然是放在宅子里,回头好穿了来迎你啊,真是个傻丫头。敢问姑爷,这脱籍的事情可办妥了?”
芷秋亦将两个笑弯的眼眨巴着瞧他,他呷一口茶搁下,“办妥了,教坊司不敢耽误,现已经上了良籍,落户在我家。”说话间,由榻上拿出来个髹红木盒,掏出红珊瑚环佩,分一个坠在掌下,“这个喜不喜欢?”
红馥馥对着灯烛,阮泽通透,顶级的料子。芷秋且嗔且怨,笑得不知怎么好,“做什么又花钱?你叫宫里徇私,给咱们打这些冠子头面的,本钱不说,就是疏通笼络也不知花了多少,又弄这劳什子做什么?”言着伸出手去。
“这是皇后赠的贺礼。”
猝然将芷秋唬得胳膊肘一拐,由榻上滑摔下来,那厢四娘亦软了骨头由椅上滑到地上。“母女”二人哆哆嗦嗦地就势跪下磕头,四娘四方叩首,忙呼:“天恩浩荡、天恩浩荡!我等贱妇百年造化,万年修行,今日得圣母娘娘施恩赐福,只教我等草芥不敢受尊……”
陆瞻笑如细风清月,压着腰提芷秋的胳膊,“跪着做什么?这里又没外人。”
“不敢不敢!”芷秋忙犟出胳膊去,死活不起来,“天家赏赐,不敢放肆。你快、快放到盒子里头去,我不敢接,我怕摔碎囖。”
无法,陆瞻只将自己那个折到怀中,将另一块搁回盒内,“快起来。”他将她牵在怀内,捏了快点心给她吃,“你要是见着了皇上写的几行字儿,岂不是要吓得胆破了?”
芷秋骤听,已是胆破,推了他的手,一口也不咬,“皇上还写了字?我的娘嗳,我听见就要吓死了,你不要给我看,一个字也不要告诉我。”又忙扭头朝四娘叮嘱,“妈,一个字也不要到外头去说。”
此间四娘正谋划着摆个香案,请了那枚佩叫众女拜一拜,眼下心儿一跳,忙点头,“不敢说不敢说,这要叫人晓得了,不知打什么歪主意,妈就是一个字也不敢往外头提。”
只等四娘出去,芷秋一颗心还在嗓子眼挂着,连陆瞻说讲话也没留心听,“什么?你说什么?”
陆瞻无奈地拨弄她一个碧玺耳坠子,眉心里盛着溶溶月光,“我说我这两日会有些忙,只等三十那天来陪你守岁,明年咱们就一道过年了,别心急。”
眼眸中是芷秋一霎臊红的脸,越来越远地,躲到了对榻上去,“谁心急了?你别冤屈我啊陆大人!”
月无尘,清明夜,陆瞻紫蓝的道袍像珠宫仙人,手撑在额角,像参悟道法似的轻锁眉宇,“你小时候可不爱这样口是心非。我记得带你去馆子里吃饭,伙计拿了水牌来,你说‘要一本’,伙计说二位吃不了这些,你说什么来着?”
牵起的回忆里,脏兮兮的小姑娘揩一把口水,大言不惭地拍案,“你给我撒点盐,我能把你们厨房一齐吃了你信不?”
芷秋羞恼至极,随手仍去条绢子,“那是饿昏了头说的胡话,你也信?!”
绢子带着淡淡体香,陆瞻嗅一嗅,半掩的喉头滚一滚,踅至这头来环住她,声音低迷粘稠,“我亲亲你。”
风月中滚了这些年,芷秋却总在他这样“无耻”而“有礼”的请求中闹个红脸,秾华之眼眨一眨,抵在他胸膛半褪半拒,“只能亲一亲啊,别的可唔……”
话吐半截,已被陆瞻的唇堵回腹中,只剩呜咽闷闷袅袅地扑在他的面颊。哼腔里阗满沉溺,沉溺中糅杂着软弱的挣扎,这是陆瞻从未在其他女人的嗓音里听见过的,即使未净身前。
回想他所经历过的女人,令他忽然意识见,即便他仍然是完整的,恐怕也不能完整地去拥有一个女人。而芷秋,是命运一早的安排,不论残缺或破碎,她永远等在这里,等着补全他的生命。
因此,那些欲望比从前更加丰满起来,不再是单纯的低级本能,而是带着无上崇高的爱恋,想要把他的灵魂,浸没在她的灵魂里,于是,他将手缓缓挪去了包裹着她心脏的皮肤。
芷秋为之一振,颤抖着的双手去抓住他的手腕,“不是说好了麽……”
“嗯,”陆瞻在她唇边吐着可恶的笑意,将悬了半寸的手复落下去,“但我向来是个不大守信的人。”
像一场地震,芷秋两肩扣拢,颤栗里带着莫名其妙的委屈,好像是喜欢,又像不喜欢。直到他的另一只手环紧了她的腰,俯下脸闯进她的唇,她才确定,她是喜欢的,只是埋怨他出现得太晚了。
她像被抽了胫骨,软软地倒下去,整颗心被他攥在手心,疯狂地跳动着。她阖着眼,什么也看不见,却还是将他搡一搡,“太亮了。”
太亮了,她仍然有些怕暴露出自己满身的污秽。陆瞻一挥袖,扇灭了炕几上的银釭,剩下的烛火就像喧嚣的人世,退离了万丈。他近近地凝望她红扑扑的脸,觉得干净得像一捧玉雪,是天地幻化的精灵,他放下手,卷入山河所化的华裳。
一种陌生的昏沉席卷了芷秋,完全不同于以往时刻清醒的受刑,她闭着眼,本能的噎鸣,他在他充满魔力的手上蜷缩成一朵雪莲花,在他的覆盖下,初初抖出叶瓣,圣洁而神圣地开放……
直到陆瞻一步三回头离开时,水晶帘窸窸窣窣的响声仿佛是歌女的雅调,唱得陆瞻好像又回到了银鞍白马渡春风的少年时代。
待门吱呀阖拢后,芷秋理好乱褶褶的裙衫,忙不迭地翻来线香,捻香跪地,对着那樽俗气的金蟾蜍叩首,细声细语,“谢谢您,不管您是哪路神仙。”
线香在她手中燃着鼎盛的期盼,熏出眼中晶莹的泪珠,这是幸福所凝结出的宝石,将为她永世珍藏。
深院俏,梅香寒,小楼连苑的烟雨巷在梨花淡雪中醒来,金光普照着琉璃世界,使命运的因果流转到这里,众生万象便闪现在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娃眼中。
六七岁的小女娃,单罩着破洞的棉布袄子,业已看不出原色,腿上的粗麻筒子裤活活短出来一截,露出两个瘦木杆似的脚脖子。
阿阮儿相看半晌,将小女娃拉到炭盆前,搓一搓她冻僵的泥手,温柔而慈爱,“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娃怯生生回头瞧一瞧门上立着的男人,那男人便迎了两步上来,朝袁四娘、阿阮儿、芷秋各行一礼,“各位姑奶奶,往前在家麽也没个实在名字,只管她叫四丫头,往后跟了姑奶奶,姑奶奶给起个名字就好了呀。”
对榻上,四娘吭吭磕两声,将阿阮儿正要出口的话堵回去,朝男人挺直了腰板,“看皮相麽倒是还成,只是十两银子要价也略高了些,您再想想,好歹给个痛快价,别虚头巴脑的张口就来。”
男人卑躬屈膝地侧了身,陪着一连沟壑的笑,“瞧这位姑奶奶就是会做生意的,我怎么敢同您要虚价?实话告诉姑奶奶,我们一路又长洲县来,路上就花费不少,我再往家回,也得花费不少。要不是家里实在养活不了,我做爹的,怎么舍得卖女儿?这回得了银子回去,还有一家七八口人等着张嘴吃饭呢,姑奶奶发发善心,就别给我往下划价了。”
早起说阿阮儿要买人,请芷秋一道帮着相看,芷秋便陪坐了半日。眼下将男人扫量扫量,也是破布烂衫的,瞧着倒像个庄稼人,因问:“你家中是做什么的?可别是拐子拐了人家的女儿,又脱手来卖给我们。”
那男人又转个身,眼儿一抬,神魂颠倒,“不敢蒙姑奶奶,这真是我第四个女儿。家中世代都是种地的,偏生今年开春发了一次大水,上月又遭几场大雪,饿得没法子,才领着出来寻个好人家。”
芷秋盯着小女娃的眼睛望一望,好像在那对黑漆漆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倏然鼻酸,招手唤她到跟前,“四丫头,你说,这可是你爹呀?只管说,若不是你爹,姐叫人带你回家找爹娘去。”
那干柴似的矮骨头上苦撑着个大脑袋,天可怜见的模样,将头缓缓轻点,“是我爹,不骗姑奶奶,家里弟弟妹妹饿得受不住了,等着我换救命钱呢。”
恰好阿阮儿就犯个心软的毛病,拉着小女娃便不忍撒手,“那你可愿意跟着我啊?我们这里麽虽不是什么好地方,不过有好饭吃、有好衣裳穿,饿倒是饿不着肚子,你要愿意,我就留下你,往后跟着我学规矩学识字。”
“我愿意我愿意!”小姑娘忙不迭点头,捧着个憋肚子,“只要有饭吃就是好地方!”
如此,给了那男人十两银子打发了去,又叫了老姨娘领下去换洗干净吃饭,房中便独剩了三人。
火盆里烧得正旺,芷秋拖过折背椅来围着,一条曳地妆花裙蹭着油光光的地,“阮儿姐,你那边园子可铺好家私了?我因近日忙,还未问,可要什么帮忙的,我横竖闲着,姐只管吩咐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