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管事家原本以为秦瑾瑶会冲着自己发脾气,本想到等了半天只是客气话,方才提起来的心直接就落了回去。说来,这乡下来的嫡女到底是没见过世面,竟拿这禹州还当灵州过,啧啧,几十两银子够做什么的,若是添进公中,只怕连个米粒都瞧不见。
“呵呵,如此自是好。姑娘放心,这委屈日子也过不了多久,姑娘尽管花销自己的体己,等过两月光景好了,夫人自然都能给姑娘填补上。”
“有母亲在,我心里自然有底。”秦瑾瑶柔柔一笑,看似十分弱不禁风。那宋妈妈更放心了。看来夫人说得没错,这秦瑾瑶虽然看似伶俐,但也不过是小聪明罢了。
“那老奴先退下,姑娘若有什么事,竟可让几个小丫鬟去寻老奴。”说完,宋妈妈又一笑,“姑娘这衣裳倒是看,怕是织云阁的手艺?”
小桃惊喜的点点头。“婆婆好眼光。听二姑娘说织云阁的衣裳最好,我便特意给咱们姑娘买来的,足足花了十两银子呢。为着这件衣裳,姑娘说了我好几日,可我说咱们还剩二十多两呢,足够花一阵子的。”
宋管事家简直要笑开了花,却还佯装赞同:“果然是值这个价,衬得姑娘颜色越发好了。也是,姑娘如今是秦府嫡女,可不就得往衣裳首饰上多花些钱嘛,万不可让人小瞧了才是。”
“对,正是这个理儿。”小桃忙不迭的点点头。
宋妈妈笑笑,再去看秦瑾瑶,却见人家已经走到书案跟前,开始研墨了。她心下一惊,本是往外走,脚步却慢了一瞬,扯着脖子去瞧秦瑾瑶的桌案。不过,等到瞧见那纸上密密麻麻的小字便放下了。
敢情是在练字。
她倒是笨鸟先飞。
放了心的宋管事笑吟吟的回到了何氏的屋里,当着何氏的面,给秦瑾瑶一顿排揎。
“先前瞧着还有几分聪明,如今看来倒是个没心眼的。荣儿和平儿过来传话,说那小桃每日都流水一般的花银子,老奴先前还不信,今儿过去一瞧,您猜怎么着,她那身上竟穿着织云阁的衣裳呢!”
“她倒真把自己当成嫡女了?”何氏的头上包着一指宽的牡丹花纹抹额。这两日因着外头流言纷纷,人人说她何氏枉为人母,她花了大把的银子去周全名声,连带着气色都憔悴了不少。
“她身边的小桃更是没心肝的,老奴稍稍试探,她就把底细全漏出来了,原来她们手里只剩下二十几两银子了。”宋妈妈一脸得意道。
何氏的脸色稍稍好些,嘴上哼道:“这偌大的秦府,就像吃银子的饕餮,哪一处不得花银子。”
“可不是么。夫人放心,等到手里没了银钱,自然有求到您这的那一天。”宋妈妈巴结道。
何氏摆摆手,嫌弃道:“糊涂,我压下她这个月的月例,可不是为了这点小事。等到今晚荣儿和贵儿过来回话的时候,我自会告诉你怎么做。”
“是,老奴明白。”宋妈妈吟吟一笑。
何氏见秦瑾瑶好拿捏,昨日的怒气散去了不少,往眼角描了一笔笑道:“想必是昨日赴宴被那些娇贵姑娘惊着了,想着人家怎么有那么好看的衣裳首饰。她又从乡下来,听说乡下人都格外好面子,所以心生卑微,想用这些衣裳首饰找补。如此看来,昨日月儿给她那些委屈受,倒也是件好事。”
“正是呢。咱们月儿姑娘一向是有福气的。老奴说句不该说的话,别看公主膝下那么多孙女外孙女,可哪有一个比得上咱们月儿姑娘聪明伶俐,活泼可爱。”
何氏被她说得心里舒坦,颔首道:“月儿自然是好的。”
二人说着话,外头便传来小丫鬟的声音,说是苏姨娘过来请安了。何氏听见是苏媚过来,眉心蹙了蹙,但终究还是道:“让她进来吧。”
宋妈妈趁着小丫鬟去传话的功夫,赶紧劝了劝何氏:“夫人装也要装得和气些,这么多年了,她一向是个老实的。”
何氏瞪她一眼道:“我要是不容她,她能生下秦曼瑶那个小狐媚子么?”
然而这话有几分真假,只有何氏自己知道了。
苏媚人如其名,腰肢纤软,柔若无骨,面颊细长,眼波流转,朱唇含香,饶是对得起这个媚字。
瞧着她走进来,何氏挤了挤脸上的笑容道:“这些日子你一直侍候着老爷,想必也劳累,怎么还有空过来请安?”
苏媚盈盈问礼,眼眸低垂道:“夫人操持家务辛苦,妾身不得分忧,一直心有愧疚,哪敢妄称劳累。”
何氏知道她一向恭顺,因此对她也没什么脾气可发,只不过是瞧着她不顺眼罢了。“曼瑶呢?前几日不是说身子不好?”
“托夫人洪福,这两日身子已经大好了。”
想到秦曼瑶那副与苏媚如出一辙的弱柳扶风样子,何氏的眉心忍不住蹙起,缓缓说道:“你也不能总把眼睛盯在老爷身上,也要多看管一些曼瑶。你说说,自曼瑶五岁起便同月儿一起学琴棋书画,如今也有九年,可曼瑶却没有一样比得上月儿。如今碍着秦瑾瑶过来,我辞了那些师傅,但月儿自己依然勤奋肯吃苦,曼瑶却每每抱病,实在差得远了。”
苏媚依旧是逆来顺受的样子,颔首说道:“夫人说得没错。可惜曼瑶性子不好强,又没有大姑娘那般的天赋异禀,学起东西来每每头痛不已。妾身虽然着急,可又不舍得逼她紧了。好在咱们秦府有大姑娘撑场面也够了,妾身也不指望曼瑶有什么大出息,来日随便配人也便罢了。”
何氏听她这么说,心下舒坦不少,却又佯装不乐意道:“也不能如此说。曼瑶好歹是秦府的姑娘,哪里有随便配人的道理。你且放心,我必然不会亏待她。”
苏媚的眼里起了淡淡一层水雾,哀叹道:“妾身何德何能,有夫人这般好的主母。”
何氏这么多年早习惯了她这幅样子,可心里终究是得意居多,摆摆手道:“你又何必客气,这么多年了,你也确实帮了我不少忙。”
苏媚不敢接茬,只得垂眸听着。这么多年了,她也是习惯了这种日子。心里唯一的愿望是,往后曼瑶别再受这种当妾室的苦。
这厢何氏与苏媚正说着话,宋妈妈便下去沏茶。却不料这一会,秦瑾瑶便给何氏回了个绊子。
“怎么脸色这般难看?”瞧着宋妈妈端着茶点回来,何氏嗔道。
宋妈妈脸色阴沉,吞吐道:“大姑娘……秦瑾瑶把咱们送去的四个丫鬟送给了……送给了老爷,说是既然夫人不给月例,那她也养不起这许多人。”
“什么?送给了老爷?”何氏顿时被气了个倒仰。
旁边,苏媚不敢置信的眨着眼,这乡下来的嫡女竟是如此人物?这么多年了,秦府里从来没有一个人敢让何氏吃瘪。
她这边想着,那边的何氏却已经叫嚷开。原来,方才听人说话的时候,她手里还握着一颗青黛正往眉毛上画,一听得这事竟把那青黛生生在眉毛上折断了。青黛底下原是方便用手握着的一块青金石。此刻那青金石刚好刺在何氏的眉骨上,顿时冒出鲜红的血珠来。
苏媚不敢再想,赶紧从怀中摸了帕子来帮主母止血。
何氏一边吃着痛,一边大骂宋妈妈没眼色,可这事到底是自己不小心,她即便是骂,也骂不出几分道理来。
宋妈妈小心侍奉着,又是擦药水又是贴纱布,竟折腾了半晌才罢休。
何氏恨得要死,嘴上嗔骂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赶快跟我回清楚。”
第9章
宋妈妈立刻躬身道:“夫人,老奴也没想到那秦瑾瑶如此有主意。早上我刚跟她说完停了这月的月例,她也答应得好好的,谁想到这一扭脸便变了卦。方才她带着人去了老爷的书房,还当着老爷的面说……”
“她说什么,你痛快回了。”何氏恼道。
宋妈妈不敢再拖延,颇有几分怯意道:“那秦瑾瑶说,她知道府里银钱吃紧,更心疼夫人料理家事辛苦,她愿意从自己那消减开支,左右也养不起手里的四个丫鬟,倒不如孝敬父亲。父亲连日辛苦,留几个丫鬟侍候也是应当的。”
“而且,秦瑾瑶还说这几个丫鬟都是您选出来的人,都是模样标致又细心温柔的人儿,所以让老爷一定要领夫人您的情。”宋妈妈越说越害怕,只见那何氏的脸都要黑成锅底了。
“贱人!”何氏几乎气得要推了妆台,眼底一片通红。
因知道吴雁儿美貌,又有苏媚得宠,所以何氏料定秦怀德是个有色心的人。故而进府这么多年了,她一向在女色之上不给秦怀德留口子。如今在秦怀德身边伺候的丫鬟,个个模样普通,没有半点姿色。就连自己周遭的小丫鬟,她也是挑了再挑,只留下那些模样勉强算周正的。
这样人自然手脚也蠢笨些,可她为了不让秦怀德再纳妾,也算是忍下了。没想到千防万防,没防住这个秦瑾瑶。
若是秦瑾瑶把那四个丫鬟送还给自己也罢了,偏生送到了秦怀德那。秦怀德这么多年都只对着自己与苏媚二人,怎么可能不想再多纳一位美妾?
“她还要不要脸了?啊?她还要不要脸!”何氏口不择词,气恼得几乎要发疯。“那可是她父亲,她心中就没有半点伦理纲常吗!”
苏媚心知人家秦瑾瑶只不过是送几位丫鬟过去侍候老爷,又没说送给老爷做妾,也谈不上什么伦理之事,何氏如此说,不过是因为她见不得老爷身边有半个有姿色的女人罢了。
“快去,把那四个丫鬟都给我叫回来,去去去。”何氏连连催促着,一只手按住胸口,一只手揉着眉骨上的伤口,一时竟恨极了这秦瑾瑶。
“夫人,这,这不妥吧。”宋妈妈叹道。明知何氏生气,可她身为夫人身边第一得意人,还是要尽力劝着。“夫人往常再怎么做,那也是在暗处安排。如今夫人直接从老爷要人,这不明摆着是落老爷的颜面嘛。再说府里这么多人都看着,保不齐哪个就去外头说夫人悍妒……”
何氏身为公主之女,自然最在意颜面。
苏媚站在何氏的角度细细思量,出言轻声劝道:“那总不能让秦瑾瑶身边只有一个小桃侍候。毕竟也是堂堂的秦府嫡女。”
“对,没错!”何氏赞赏地看了苏媚一眼,点头道:“你去,把那四个丫鬟给我要回来。别说是我要的,就说秦瑾瑶身边不能没人侍候。”
“那月例的事呢……”宋妈妈赧然道。
何氏听言越发烦躁,只觉得眉骨上一跳一跳地疼。她想给秦瑾瑶添个堵,怎么就这么难呢!此刻若是再说恢复月例的话,那她身为当家主母岂非出尔反尔。可若是不给月例,那又无法要回这四个丫鬟。
何氏简直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
苏媚看着何氏愁眉不展的样子,忽而定了心,轻声说道:“妾身那是有些体己银子的。”
“对。”何氏眼前一亮。“这样,你去给她多送些银子,就说是你身为姨娘的心意。只要她手里宽裕,哪能不愿意有人侍候。”
“是。”苏媚点头答应下来。这么多年了,她早已习惯帮何氏做事。只是今日,她第一次产生了一些犹豫。不知为何,她莫名觉得自己不是秦瑾瑶的对手。可惜,以她的身份,早已是骑虎难下。
因着苏媚夜里才好去送银子,何氏只好按住迫切的心思让宋妈妈等晚上再去找秦怀德要人。却没想到这一拖,竟又拖出了事。
听说苏媚到了院里,秦瑾瑶便撂下了手里的笔,随手将方才写过的手稿都搁进书案下头的一个箱笼里,又亲自上了锁,这才出了内室来见人。
“姑娘。”小桃有些担忧的扶住她的手,低声问道:“您方才刚把荣贵平祥四个送到老爷那,苏姨娘会不会是来问罪的?”
“我也不知道。”秦瑾瑶柔声回答,脸上却没有半点畏惧之色。连何氏都不在意,难不成她会在意一个小小的姨娘。
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只不过苏媚入夜时前来,总让秦瑾瑶觉得有些不妥。再加上如今院里只有她与小桃二人,若真出了什么事,恐怕连个证人都寻不到。
二人迎出门去,便见苏媚一脸和气的走过来。一见秦瑾瑶,她难以掩饰眼底的惊讶。“人说龙生龙,凤生凤,这话诚不欺我,姑娘果然美貌至极。”
秦瑾瑶见了苏媚这弱柳扶风的姨娘,心下也是了然。这幅做派,果真是惹人怜惜极了。
只是,比起她的长相,秦瑾瑶对她的经历更感兴趣。
“听姨娘的意思,是见过我生母?”秦瑾瑶不动声色噙笑问道。
苏媚顿时一怔,赶紧摆摆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瞧着姑娘长得像极了咱们老爷,这才有此一叹。呵呵,咱们府里这几个姑娘,如今真是一个赛一个。”
能在何氏手底下谋生,自然不会是善茬。秦瑾瑶早料到苏媚不好对付,于是十分配合的一笑,继续说道:“入府后本该拜见姨娘,可惜母亲不开口,我也不好擅自做主。再说囊中羞涩,也拿不出足以匹配姨娘美貌的金玉之物,一时便耽搁了。”
苏媚被她说得笑意更浓,一双媚眼如水波流转,柔声说道:“姑娘这话便是外道了。我也知道姑娘如今是老爷心尖上的人,虽说我不过是个姨娘,可也算是姑娘的庶母,好歹也要对姑娘尽几分心。
说着话,她抬起白藕一般的手腕,轻轻一挥道:“也不知置办什么东西好,索性送银子最实惠。今日特意带了五十两银子给姑娘,算作我的一片心意。”
苏媚唇边噙着温婉的笑意。秦瑾瑶聪明不假,可她不信,这世界上会有对银子不动心的人。
此刻,眼瞧着小桃的眼神绽放光彩,苏媚便更加笃定了。她哪里知道,小桃不是对她的银子感兴趣,只是有一种看见银子就欢喜的毛病。
另一边,被秦瑾瑶送到秦怀德那的四个丫鬟正聚在茶房一起说话。贵儿一向不与人多攀谈,便一个人安静地守着茶水。祥儿便怼了怼荣儿的胳膊,轻声说道:“平儿方才出的好主意,你肯是不肯?”
荣儿瞧了瞧平儿正忙着筛茶叶,贵儿在烧水,二人都忙得没空抬头,这才小声嘀咕道:“我没想好呢,咱们毕竟是夫人选上来的。你呢?”
祥儿摇摇头。“你别闹我,我自己什么模样自己还算知道,即便我肯了,老爷也瞧不上我的。”
荣儿知道她说得是实话,对她便没了戒心,懒懒刷着手里的茶杯道:“我早就想飞上高枝当凤凰了。可方才平儿是当着大姑娘的面出的主意,大姑娘知道了这事,就不好做了。往后若是当了姨娘,反被大姑娘拿捏,那可如何是好?”
祥儿心里通透,接过荣儿手里的茶杯用布擦干,不急不躁劝道:“她是个乡下来的,哪能拿捏谁。方才她不开口,想必也是因为在咱们府里自然无依无靠,所以也希望咱们几个之中能有一个成了老爷身边的人,将来再顾念着提携之恩替她说说话。如此一来,她不就有靠山了嘛。哎,我刚才可听平儿说了,她必得一试。”
“试试倒也不坏。若是事成了,那咱们也就彻底摆脱了这奴役之身,享福的可是咱们自己。”荣儿想到这一节,十分激动的拉住祥儿的手说道。
“是啊,若是姐姐出息了,可万万别丢下我。”祥儿知道事成大半,心里放松下来,眉眼也舒展不少。
大事已定,荣儿眼里也闪过几分神采,笑眯眯的拉着祥儿说闲话。祥儿也陪着她说话,心里却想着若是这一桩事真的处处都如大姑娘预料的那般,那她一定要跟住这位聪慧主子。
在这偌大的秦府,祥儿第一次觉得有了依靠。
这边,何氏依旧坐立不安的等着苏媚。“夫人别急,这么多年,苏姨娘没有什么事做不成的。”宋妈妈劝道。
“呵,你的意思是说我一事无成?”何氏烦闷道。
宋妈妈连忙否认。“夫人,老奴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觉得,您是金枝玉叶的女儿,又是如今从一品大臣的夫人,何必与一个乡下来的姑娘计较。她是什么东西,怎配给您添堵。您且放宽心。”
“你且说,老爷会不会留着那四个丫鬟?”何氏此刻更关心这一茬。
“哎呦,怎么可能。”宋妈妈连连摆手。她看得明白,这事不过是那秦瑾瑶故意膈应何氏罢了。“这么多年了,您还不知道老爷是什么样的人吗?除了一个苏姨娘是您硬要老爷留下来的,老爷哪还瞧过别的女人一眼。更何况,那是自己女儿送来的人,老爷再怎么样也是要脸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