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兄长痛恨妹妹六亲不认,致信柳尧章要与她断绝亲缘。
柳尧章将信带到荥阳府,柳竹秋看后心情沉闷,问柳邦彦是什么态度。
柳尧章说:“老爷那边没动静,估计也很不痛快。”
不痛快的何止老柳,还有他。
别的官飞黄腾达,家里兄弟多少都会沾些光,如今柳竹秋位及“女相”,柳家人竟成了官场公敌。大哥二哥咎由自取,他这循规蹈矩的老实人也逃不过,动辄得咎自不必说,全家老小的安全都成问题,真不想淌这浑水了。
柳竹秋看出三哥很困窘,送走他后对陈尚志感叹:“我看三哥的官也做不长了,我们柳家号称世代官宦,兄长们的仕途都因我终结,我大概会被族人当做家门罪人。”
陈尚志问她是不是泄气了。
她笑道:“当然没有,孟先生的教导还言犹在耳,我怎会因个人得失而气馁?只是苦了璎儿和瑜儿,我们在世他们姐弟还有亲人,等我们物化,他们大概就举目无亲了。”
做母亲后每当面临抉择她时常不自觉顾忌子女,这弱点或许会妨碍事业,她想尽力克服,这需要丈夫的谅解。
陈尚志说:“庄子云:道是无情却有情,人我两忘是无私。你要追寻大道,小情小爱自是必须舍弃的。万事万物都有各自的天命,我已知你的天命是济世救民,我的天命则是辅佐你。至于孩子们的天命是什么,由他们日后自去参悟便是。”
夫妻俩促膝长谈时吕太医造访,近日皇帝又患病了,仍召他去诊治。柳竹秋正想找他询问朱昀曦的病情,见他面色怛然,心一下子提到嗓眼。
吕太医自称思量了数月之久,直到这次圣疾发作才决定向她坦白。
“陛下自去秋中毒,又被前太医院那些罪人摧残多时,元气耗损过度,全仗他先天强健方能扛过一劫,但寿数已然大大折损。此后即便精心保养,时时调治也顶多活到不惑之年。”
换言之,朱昀曦最多只剩十年寿命。
事关重大,他迫于医者和臣子的指责不敢再隐瞒,让柳竹秋这个集权宠于一身的重臣拿主意。
柳竹秋怔愣半晌,镇定地嘱咐他严守口风,不得再向任何人透露。
陈尚志在屏风后听到秘密,待吕太医去后赶忙来到妻子身边,只见柳竹秋神色木讷,仿佛迷雾围困的船只异常彷徨。
“季瑶,你打算告诉皇上?”
“……不,万一他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就此荒淫堕落,臣民岂不会遭殃?”
柳竹秋喃喃解释不能说的理由,心里默念着:“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⑥”,想借此修筑心防,可崩溃犹如榱毁栋折,霎时在胸口蹂、躏出血泊,她没有过渡地失声痛哭:“他那么信任我,毫无保留为我付出。我却连最起码的同情都不能给他。”
陈尚志难过安慰:“你是为大局着想,情非得已。”
柳竹秋摇头,无限愧疚地吐露一桩隐情:“我怕陛下反悔抢走瑜儿,每次喂奶前都用糖浆涂抹乳、头,让瑜儿只吃我的奶。陛下已对我坦诚相待,而我依然时刻防备算计,就因为他是皇帝……”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点尾声,放明天吧,我也很舍不得跟故事里的人物说再见
①仪宾,是明朝郡主、县主、郡君、县君、乡君夫婿的封号。
②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合称“三师”;还有太子少师、太子少傅、太子少保,合称为“三少”。
③出自李煜《虞美人·风回小院庭芜绿》
④一品文官补子上是仙鹤。
⑤鱼鳞册一般指鱼鳞图册。鱼鳞册,又称鱼鳞图册、鱼鳞图、鱼鳞图籍、鱼鳞簿、丈量册,是中国古代的一种土地登记簿册,将房屋、山林、池塘、田地按照次序排列连接地绘制,表明相应的名称,是民间田地之总册。由于田图状似鱼鳞,因以为名。黄册一般指赋役黄册。
⑥通俗点说:天地看待万物是一样的,不对谁特别好,也不对谁特别坏,一切顺其自然发展。
第二百二十七章 完结章
暖日照上林, 莺啭春风酥。
一支盔明甲亮的卫队簇拥荥阳君的车驾驰向西苑,十一岁的柳璎趁母亲与随行的主簿计议政务,偷偷取出藏在袖子里的小册子翻看。
这本册子是父亲从广州寄来的, 内容翻译自大弗朗机国①传教士撰写的海上探险笔记。
文中的探险家名叫“哥伦布”, 他于十五年前奉弗朗机女王之命出海, 在遥远的大洋尽头发现一块崭新的大陆。
该大陆物产丰富, 盛产黄金白银,还有许多新奇的动植物,以及拥有古老文明的神秘土著。
柳璎被书中光怪陆离的内容深深吸引,这两天废寝忘食阅读。
父亲在信中说翻译本书的传教士与他交情颇好,她真想马上见到此人, 当面请教书中语焉不详的部分。
柳竹秋偶然扭头见女儿入迷看书, 伸手遮住书页,含笑责备:“璎儿, 乘车时不可看书, 会坏眼睛的。”
柳璎嬉笑着收起小册子,乖乖端坐。
快到西苑了,柳竹秋再次叮嘱她:“待会儿见了陛下你该如何称呼他?”
柳璎笑容消失了,有些别扭地垂下眼帘。
柳竹秋教导:“陛下认你做了义女,又赐你‘静安公主’的封号, 你见了他最好跟长乐公主一样,称他做父皇。”
柳璎很不乐意。
他们一家深受皇恩, 母亲杖节把钺, 父亲受封侯爵, 弟弟柳瑜三岁便获赐锦衣卫千户, 入东宫做太子伴读, 门庭显赫。
她自幼出入宫闱, 也很敬爱拿她当女儿般宠爱的皇帝,但近来受一则流言影响,心中起了芥蒂。
家里有奴仆议论她和弟弟都是今上的私生子。
嚼舌根的奴仆已被管家撵走了,可她无法释怀,加之前不久皇帝下旨赐她公主封号,倒像佐证了谣言,教她不知如何面对皇上了。
柳竹秋猜到她的小心思,前阵子她去宣府会见金海桐,磋商两国边贸条约,没能在女儿身边开导。以前和陈尚志说好,等孩子们长大会向他们交代各自的身世,当下为他们着想还得瞒着。
她慈爱地替柳璎插绑好略见松动的头绳,哄道:“你乖乖听话,母亲便答应送你去广州跟你父亲住一年。”
四年前朝廷开放海禁,遭到靠走私垄断海上贸易的南方大士绅集团抵制。
这些人不惜伙同倭寇在沿海烧杀劫掠,妄图阻止开禁。
何玿微临危受命出任浙江巡抚,率军抗倭。
其妻邓云芝招募义勇协同作战,连站连捷,战果竟超过了正规军,最终荣膺定远将军,出任宁波卫指挥使,成为本朝开国第一位女将领,从何玿微的贤内助转为事业伙伴。
靠他们夫妻出力,东南至福建沿海海域治安得以稳固,民间海上商贸迅速繁荣,现已成为当地主要税收来源。
海禁一开,大量国外的商船到港请求通商,其中大小弗朗机国的的船队最多。
朝廷有感他们带来的海外资讯丰富惊人,前年准许两国在北京设立使馆,又在吴淞、泉州、广州等沿海城市开设夷务坊,辅助市舶司规范对外商贸,搜集海外情报。
陈尚志通晓弗朗机语,奉旨协办夷务坊,已离京赴任两年之久。
柳璎思念父亲,听了母亲开出的条件雀喜不已,保证待会儿会哄皇帝高兴。
母女俩来到西苑南台,画卷春色中琴音袅袅。
柳璎对柳竹秋说:“陛下在弹琴。”
柳竹秋点头:“我们就在这儿欣赏,等陛下弹完这首曲子再过去。”
她带女儿立于南台桥头,跟前一株桃花开得正盛。她记得这棵树是她入职台阁时与朱昀曦亲手种下的,距今已七个年头。
这七年她和一批能人志士焚膏继晷地努力,对国家的赋税、吏治、民生、商贸等方面进行了有效改革,清勋戚庄田,罢天下镇守内臣,取消人头税,限制士绅特权,整顿学政,调整科举考试内容,增设《农桑》、《匠作》、《贾论》等科目,选拔实干人才……总之在“治大国如烹小鲜”的宗旨下,不扰乱百姓生活、破坏固有体系,求稳求实地实施政策。
过程千难万险,幸而收效显著,去年年底国库存粮已达七千万旦,存银五千万两,各地府库充实,百姓家多有余粮。吏治远较朱昀曦改元之初清明,边疆稳定,军备严整。农耕技术和手工业取得长足进步,商贸空前繁盛,文学文艺蓬勃发展,天下翕然称治。
然而与中兴之像相悖的是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这一两年病痛不断,已无法理政。
座下有众多忠良能臣,他便放心做甩手掌柜,将有限的精力用于闲情逸致,骑射是玩不动了,音律就成了他寄情休闲的主要逸乐。
琴音停歇,母女俩来到圣驾所在的庆云殿。
柳竹秋发现朱昀曦比她去宣府前更为消瘦,两鬓微霜,眼角眉梢出现清晰的皱纹,五官轮廓尚可追忆当年的绝代风华,却已如胧月雾花,正是“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②”
她担心地关问:“听说陛下年初卧病多时,眼下可好些了?”
朱昀曦微笑:“不好还能坐在这儿弹琴吗?这次你跟鞑靼的谈判很成功,辛苦了。”
话未说完便低头咳嗽,柳竹秋伸手,指尖扣住他的右腕诊脉。
春得秋脉,已呈不治之势,大限多半就在今年秋天。
这些年她无数次默默预演这一刻,还能抵挡悲痛冲击,但当朱昀曦静静望向她,等待答复时,她仍促刺地低头逃避,少顷才笑着撒谎:“不碍事,再休养一阵子就见大好了。”
朱昀曦含笑点头,说:“长乐公主已满十二岁了,你替我给她挑个好驸马吧。”
柳竹秋问:“陛下当年不是已将公主指给萧阁老的长子了吗?”
“当年那么做是想约束萧其臻,如今看来你还离不开他这个帮手,就让他在首辅的位置上多干几年吧。”
柳竹秋谢恩,估计朱昀曦自知时日无多,想赶在辞世前为爱女寻到好配偶。
她的心不住紧缩,就快跳不动了。
朱昀曦浑然无事地召柳璎上前,笑问她近来又读了哪些书。
柳璎取出路上看的小册子,向他介绍奇妙的新大陆,请求:“大弗朗机国土远小于我国,他们都能派船队去探险,父皇何不效仿太宗皇帝,派一个三宝太监那样的人去探访这块土地?”
朱昀曦饶有兴趣地翻看册子,对柳竹秋说:“我记得你很早以前跟我说过《梁书东夷传》上关于僧人慧深去扶桑国的记载,跟这个新大陆描述的情形很像啊。③”
柳竹秋笑道:“微臣刚看到这本册子时也想到了‘扶桑国’,也许慧深和尚当初去过的扶桑国就是哥伦布发现的这块大陆。如今西洋人都把那里当做宝藏,我朝确有必要派人去考察一番。”
朱昀曦感叹:“‘皇华使者承天敕,宣布纶音往夷域。鲸舟吼浪泛沧溟,远涉洪涛渺无极。④’,我幼时读这首诗时也对郑和下西洋这段历史心向往之,你去准备吧,将来送璎儿去那里亲眼瞧一瞧书中的景象。”
柳璎欢欣鼓舞,衷心拜谢圣恩。
听她称自己“父皇”,朱昀曦欣然,感激地看一眼柳竹秋,多亏她,他才没失去这个聪明乖巧的女儿。
这时春梨带着太子尚坤、柳瑜来了。
柳瑜见到母亲姐姐非常高兴,拜过皇帝后向柳竹秋拜礼。
尚坤也以学生之礼拜见柳竹秋。
他从会说话起就被父皇母后耳提面命,必须尊重师长,对柳竹秋极为恭敬。行礼后举起手中的野菜问:“先生看这是什么草?”
柳竹秋看后说:“这是车前草,又名‘芣苢’,《诗经.周南》里说的‘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就是指它。”
柳瑜在一旁取笑:“我就说这是‘芣苢’,殿下偏不信。”
尚坤闻言羞恼,大声斥责柳瑜:“孤是太子,你得称‘臣’!”
别人还未怎样,朱昀曦先愠怒呵斥太子:“朕常教导你居上不骄,你怎敢当着父母师长滥发淫威?还不跪下!”
尚坤悚惧,跪地哇哇大哭。
朱昀曦看不下去,命侍从领他下去。柳瑜主动哄劝尚坤:“殿下,臣陪你去练字吧。”
他知道皇帝要求太子勤学,想以此替尚坤解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