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如月怕他出去遇着守卫被当成贼人打死,忍羞开口:“我现在放你出去等于害你性命,你今晚暂留此间,等天色稍明换上宦官服色,我再让玉竹送你出去。”
她救人救到底,果是菩萨心肠。
柳竹秋却犯难:“娘娘厚恩草民感激不尽,只是草民这胡子……”
玉竹奚落:“命都快没了还稀罕胡子吗?待会儿我去找把剃刀来帮你剃干净了。”
“这如何使得?”
“横竖剃了还会再长,如何使不得?”
柳竹秋审时度势,心想:“太子妃和宫女居住深宫,我之后留没留胡子她们也不知道,还是先顾眼前吧。”
于是叩头谢恩,对玉竹笑道:“不劳姐姐费神,你把剃刀给我,我自己会刮。”
她觉得这侍女有点眼熟,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冯如月赐她平身,命她到远处的书案前去坐。
柳竹秋不敢显露一丝轻浮,规规矩矩过去背着她正襟危坐。
冯如月这边放眼偷瞧,见她宽肩鹤颈,腰背舒展挺直,身影坐姿都洋溢文人的潇洒气度,比起太子的雍容华贵来别具清雅风骨。
她止不住地耳热心跳,缩进床角,像修士躲避企图诱惑她的邪魔。忽然想起书案上还放着一篇她刚做完的诗,忙命玉竹去收起来。
可是来不及了,柳竹秋早一字不差看完,还洞悉了作诗人的心境。
“香殿碧桐风弄影,银缸①永夜漏声②长,夏虫鼓噪眠不稳,沉水③飘烟露已凉。不卷珠帘听花语,轻拈金筷戏灯光。繁星璀璨漫天际,几颗曾临我故乡。”
上次她向朱昀曦进言,希望他能多给予太子妃关怀,如今看太子妃诗句中仍充满寂寞幽怨的思乡情绪,说明她的生活状况并未得到根本改善。
柳竹秋深怀同情,却难寄安慰之言,悄悄地望空叹息。
快到四更天时,外厢人声突起,玉竹慌忙拉起柳竹秋,让她躲到屏风后的大衣橱里。
冯如月双脚刚下地,一个小太监不经通传奔跑进来,是云杉。
“娘娘恕罪,是殿下命奴才来报信的!”
云杉来不及向太子妃拜礼,抓住刚跑到屏风后的柳竹秋,跺脚道:“温霄寒你真在这儿啊!有人去向李尚宫告密,说太子妃娘娘的寝宫里进了男人。李尚宫又去禀报了殿下,殿下猜到是你,可又不能明说。李尚宫已陪他过来查看了!”
李尚宫是庆德帝派到东宫专职监督太子行止仪范的,只听命于皇帝,连朱昀曦都怕她。
冯如月听了这话吓得发昏,玉竹忙去救扶。
云杉急告:“娘娘挺住,李尚宫马上要来问话,您可千万不能露馅啊!”
柳竹秋拽住他问:“云公公,你能带我逃出去吗?”
“外面都是人,出不去了,你快躲起来!”
云杉催她躲进衣橱,又转到冯如月跟前安慰。
冯如月脸已煞白,颤声哀告:“云杉,那人是迷路进来的,与我无关啊。”
她不止惧怕李尚宫告状,更担心朱昀曦会疑心她。
云杉匆忙安抚:“娘娘放心,殿下再没怪你,否则也不会命奴才前来报信。您只要保持冷静,殿下自会替您应付李尚宫。”
不多时,门外灯火络绎而至,朱昀曦在李尚宫陪同下走进冯如月的卧室,池绣漪也尾随在后,见了冯如月假模假样地与众宫人一道向她行礼,脸上藏不住幸灾乐祸。
冯如月按住慌乱拜见太子。
朱昀曦见她眼眶含泪,显然惊骇已极,又不知柳竹秋藏在何处,心里异常焦灼。
李尚宫咳嗽一声,暗示他着手调查。
朱昀曦被迫向冯如月发问:“爱妃,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吗?”
他语气尽量温柔,仍难减轻对她的惊吓。
冯如月诚惶诚恐道:“臣妾晚上积了食,难受得睡不着。”
“哦,那孤命人进些消食的丸药来……”
李尚宫看出太子有意袒护太子妃,怕他心软遮丑毁了皇家体统,悍然质问冯如月:“方才娘娘身边都有哪些人伺候?”
冯如月说:“只玉竹在跟前,其余人都在外面。”
李尚宫冷峻逼视:“听说娘娘房里传出男子的话声,奴婢恐这行宫里进了刺客,紧急通报殿下。殿下担心娘娘安危,这才领人前来查看。请娘娘安心稍待,等奴婢们确认此地安全后便会告退。”
她侧身下令,宫人们立刻动手搜查,冯如月花容惨淡地望向丈夫,奈何朱昀曦也是腹热肠荒。
搜出温霄寒,太子妃将名节尽毁,若暴露柳竹秋的身份,她本人自是必死无疑,连他也要担上欺君之罪。
此刻他三人同乘一艘破船,只看谁沉得更快。
云杉愧悔欲死,却无法像上次那样包揽罪过,见宫人们已向屏风后搜去,真想埋头撞墙向主子谢罪。
橱柜门突然吱呀开了,有宫人喝问:“是谁!”
“姐姐们莫动手,我不是坏人。”
屏风后传来惊恐娇怯的女音,是柳竹秋。
除朱昀曦和云杉,其余人都相顾愕然。
冯如月云里雾里地朝屏风看去,只见宫人们挟持一名高挑的宫装女子走出来。
那女人身形相貌与温霄寒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上下都穿着她的衫裙,五官深邃秀丽,脂粉未施已足够明艳。
她至此仍想不到温霄寒是女扮男装的,还以为他会易容术,暂时冒充女子企图蒙混过关。
柳竹秋躲进柜中时就已看清形势,今晚不露出女身她和太子夫妇都难保平安,因而借门缝透入的微光摸索换装,将假须和换下的衣物埋进衣服堆里,赶在宫女们开柜前主动现身。
看到朱昀曦,她用力挣脱束缚跑到他身边挽住胳膊,娇声求助:“殿下救我!”
朱昀曦没摸清她的套路,无措地看着她,再看向李尚宫。
李尚宫惊疑询问:“殿下,此系何人?”
柳竹秋抢话:“我叫春梨,是这儿的侍女,去年来的,是殿下把我接来的!”
说完就往太子身后躲。
她装出小户人家女儿的娇憨无知,诱导人们相信她是朱昀曦的爱宠。
朱昀曦反应也快,当即向李尚宫说明:“此女是别人献给孤王的。孤王暂时将她安顿在这儿,已
许久未曾过来看她。太子妃也知道此事,今晚是替孤王召她来问话的。”
李尚宫质疑试探:“既是殿下的人,就该妥善安置,不宜在外滞留。奴婢回宫便禀明皇后娘娘,请她定夺。”
朱昀曦拒绝:“不必了,孤王尚未临幸此女,也还没想好要如何安置她。待决定以后自会去向母后说明。”
太子金屋藏娇不一定自己享用,也可能赏赐臣下,前不久就赏了温霄寒一名小妾。
李尚宫等人听他这么说也就不便多言。
池绣漪看到柳竹秋的第一眼便使劲打量她,窥见她裙摆下缝隙间露出一双男子的翘头履,赶忙惊呼:“她穿着男人的鞋!”
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盯住柳竹秋的裙摆。
柳竹秋不慌不忙撩起裙子伸出脚尖,向众人展示那绣满精美龙纹的大红翘头履。
“这是殿下赏给我的。”
她来时穿着皂靴,肯定不能让人瞧见。还好衣柜的木箱里放着一双尺寸稍大的男鞋,想必是太子妃为太子制作的,她便不管三七二一先拿来应急。
朱昀曦机敏配合:“没错,是孤赏给她的。”
李尚宫婉言责备:“殿下岂可将御鞋赐给女子。”
朱昀曦辩驳:“父皇也时常用御服赏赐大臣们,孤不过送她一双不要了的鞋子,有何不可?”
他见局势扭转便想速战速决,问柳竹秋:“春梨,你刚才在这儿陪太子妃说话可曾见有男子闯入?”
柳竹秋傻乎乎点头:“有啊。”
引起众人关切后抬手朝云杉一指:“就是他,太监也算男人吧?”
危机时刻她还有闲心开玩笑,朱昀曦刚一咬牙,随即意识到这是她的伪装手段,含笑掐着她的脸蛋说反话:“你还是这么傻里傻气的。”
说罢严令宫女们内外仔细搜查,等翻遍寝宫每一处角落,接到“并无异常”的禀报后,他的脸色刷然暗沉,质问李尚宫告密者是谁。
李尚宫鼓动太子兴师动众来捉奸,没找到奸夫不免慌张,犹豫片刻决定自保,供出冯如月身边一个名叫惜蕊的侍女。
朱昀曦命人拖上来,当众厉色叱骂:“黑心的贱婢,竟敢造谣陷害太子妃,是受谁指使,还不招认!”
他怀疑这惜蕊是外人安插在冯如月身边的奸细,却见惜蕊魂不附体,不住朝池绣漪张望。
池绣漪被她看得心里毛发,心虚怒斥:“贱人,你看我做甚?”
惜蕊立刻绝望嚎哭:“娘娘叫奴婢盯着太子妃娘娘宫里的动静,如今出了事就不管奴婢死活吗?”
池绣漪花容变色,张皇跪地向太子申辩:“殿下,这贱人多半是怕死,妄图攀咬臣妾,您千万别信她!”
朱昀曦不是傻子,已看明形势,心田像被犁过,只适合播撒愤怒的火种。
为求稳定,强忍暴躁冷声道:“孤当然不会听信这贱婢的话,来人,立刻拖下去杖毙!”
这算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行使夺命特权,不单单为泄愤,留着这个活口将长期威胁他和太子妃、柳竹秋的安全,并且现在杀她也是为了警告心怀不轨的小人。
冯如月忙下跪恳求:“殿下,惜蕊是母后赐给臣妾的,不宜轻易处死。”
朱昀曦恨铁不成钢地责备:“爱妃,她妄图置你于死地,你何苦替她求情?”
不听任何劝阻,喝令宫人执行命令。
惜蕊惨哭嚎叫着被拖走,哀声不久消失在远方,又似乎仍在柳竹秋脑中盘旋。
这场险情让她亲身体验了宫廷的险恶,如花娇艳的女子竟能化身蛇蝎,埋伏于暗处,随时等着向对手发起致命攻击,目的只是争宠?
也许她还有更深的期待,比如争夺后位、振兴家族、做下任太子的母亲……然而实现愿望的途径竟是依靠男人的宠爱。
柳竹秋知道不能单纯责怪池绣漪思想狭隘,身份环境限制了她的手段,世道决定女人的荣辱成败只能依托于男人,为适应这套规则前者就在潜移默化中迷失了本性。
一股比气愤更难耐的悲哀贯穿柳竹秋的心房,觉得在这扭曲的世界里,不论是无辜受屈的太子妃、阴谋害人的池绣漪、奉命告密的惜蕊,亦或是痛下杀手的太子,每个人都是受害者。
朱昀曦察觉她眼里涌出的血丝,以为她被吓到了,吩咐云杉送她回房。
云杉同柳竹秋离开那个院落,走到无人处愧疚道歉:“柳大小姐实在对不住,都怪我一时糊涂给你指错了路,幸亏你反应快,否则今晚咱们都得完蛋。”
柳竹秋没好气地瞥着他:“是你告诉殿下我误入禁苑,他才能想到我在太子妃娘娘的寝殿吧。”
事实正是如此,云杉发觉失误后立马过来找人,久寻不着,只好回到太子下榻的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