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朔雪叹了口气。
不过事到如今,他也没有别的办法。
带着洛其也好,阿灯这个身子,突然离宫去别的地方总不太稳妥,有医师在旁,也好防止万一中途出什么意外。
思定之后,薄朔雪对洛其强调:“洛公子,除了我与阿灯,无论是对谁,切记万万不能说漏嘴。”
洛其点点头,这几日,这句话薄朔雪已向他说过数十遍,他背都能背出来。
大略安排妥当,薄朔雪才出去向叔母回话。
自然不可能用什么长公主假扮小太监偷偷随他出宫的借口,而是说,□□母寿辰近在眼前,长公主感念先皇后与太/祖母的旧情,特意前去祝贺。
这并不是薄朔雪瞎编的,幼时他见过了泠公主后,就千方百计地打听过泠公主的事情,打听出了先皇后年少时曾在太/祖母母家短居过的渊源,当年先皇后还唤过他太/祖母作大母。
这些其实都是陈年烂谷子的事了,正因为先皇后发迹了,登上了后位,所以才会把这些往年轶事拿出来说,以增添自己家族的荣耀,而曾与帝王皇后有过渊源的世家大族那么多,总不可能每一个都真的与他们亲近,更多的只是一个谈资罢了。
不过对于当年年幼的薄朔雪而言,这些陈年故事就相当于一个指望,让他总盼着先皇后会不会有一日突发奇想,又到薄府来做客,最好把泠公主也一起带来。
为了这个指望,薄朔雪那时的玩偶匣子里除了拿刀拿剑的将领,还有一对泥陶小人,薄朔雪时不时拿出来模拟一番,泠公主若是到他家来了,他要如何招待,那时薄朔雪常常忙着给泥陶小人端茶送水,一忙就是一下午。
但是,这个指望终究只是一个虚幻的空想,别说泠公主不曾来过,连皇后的影子都从不曾到过薄府,后来过了没多久,皇后崩逝的消息传遍朝野,举国哀悼,又有谁知道,薄府的小少爷也是真真切切地怅惘哀恸呢。
听了薄朔雪的话,流朱夫人大吃一惊。
“长公主殿下竟还惦念着大母,这样大的恩典,真是薄家的福气。”流朱夫人毕竟少经世事,根本不曾想到这会是薄朔雪的借口,反而有些羞愧,“我们实是不该在背后议论殿下。”
薄朔雪眨眨眼,没多说什么,将二叔母请进殿中,面见长公主。
好在郁灯泠也没有在流朱夫人面前穿帮,一切商量妥当,薄朔雪出去忙上忙下地安排了离宫事宜,长公主离宫毕竟不像皇帝出宫那般繁琐,当日便可办妥,等薄朔雪回来时,便可以去薄府了。
薄朔雪坐在马车上摸了摸下巴,胡乱地想到,这也是有意思,他进宫这一个月,无意之间将宫中的内务外务基本流程摸得透透的,传说中森严神秘的宫闱,如今在他眼中,也不过如此。
流朱夫人声音文弱,在同乘的马车上跟薄朔雪说话,说了好几句,薄朔雪才注意到。
“……长公主同她那面首,还真是形影不离。”
流朱夫人一手轻轻地掩着嘴,透过车窗看向另一架马车,一脸遮不住的好奇。
另一架正是长公主与洛其同乘的,透过车窗能看见二人正偏过脸去讲话,但讲的什么却听不见。
薄朔雪闻言,手在袖中轻轻攥了攥拳。
哪怕知道这是假的,甚至这假象也是他一手打造的,但见到别人当真以为阿灯与那洛公子亲近时,薄朔雪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他收回目光,假作沉敛地坐直身板,垂眸道:“叔母,慎言。”
“哦对,不能妄议殿下。”流朱夫人眼神闪烁,轻轻给自己掌了掌嘴。看来八卦是人的天性,再文静的人也躲不过。
薄府离得并不远,出宫门后再走半个时辰就到了。
早早得了消息,薄树远提前带着一众家眷在门口等候。
马车一到,薄树远便撩袍领着所有人跪下,齐呼参见殿下。
薄朔雪要掀开帘子的手顿了顿,同流朱夫人面面相觑。
不是早叮嘱过叔父,长公主不喜这些礼数,不要在门口恭迎么。
看来叔父并未听他的。
薄朔雪叹了口气。
流朱夫人面色白了白,她是大家族里教养出来的温柔女子,出嫁后向来以夫君为尊,突然有一日夫君在面前跪拜,虽不是跪的她,却也让她心头不安。
薄朔雪看出流朱夫人的惶惑,在她肩头轻轻安慰地拍了拍。
他便是早预料到这个场面,才特意叫人叮嘱叔父的,可惜叔父向来如此,很难采纳旁人的意见。
好在长公主那架马车的帘子及时挑了起来,郁灯泠靠着靠垫端坐其间,平平说了一声:“免礼。”
薄树远这才带着家眷起身。
薄朔雪跳下马车,同叔父叙话,虽是短短寒暄两句,却也能察觉到叔父面色不佳。
一阵忙乱后,家丁带着太监宫女前去安置,薄树远瞥了薄朔雪一眼,转身朝书房走去。
薄朔雪抿了抿唇,他自然能看懂叔父的意思,提步跟了上去。
书房门紧闭,一对叔侄相对而立,薄树远压低声音负手斥道:“你这是何意?把长公主招惹到薄家来是要作甚?”
迎着劈头盖脸的训斥,薄朔雪顿了顿,张了张嘴:“长公主是要前来贺寿……”
“别跟我扯那些鬼话。”薄树远指了指他,“只有没见识的妇人才会相信这些借口,先皇后同薄家多年不曾来往,长公主会突然想起贺寿?”
薄朔雪眉心微微蹙了蹙。
叔父性格本就审慎多疑,会怀疑这个也很正常。
其实薄朔雪也没指望过叔父会全盘相信他找的理由,他原本便是打算到家之后,同叔父慢慢说清原委。
可叔父此番态度,多少激起了薄朔雪心中的抵触。
不论怎么说,如今是长公主到薄府做客,为何叔父非但不高兴,反而还如此生气?
究竟是因为叔父太过紧张小心,还是另有他因。
薄朔雪按下了坦白一切的念头。
假作平常道:“叔父在忧虑什么?长公主就算不是诚心贺寿,也只是想找个缘由出宫散散心罢了,对于薄家而言总之是件喜事,为何叔父如此担忧。”
薄树远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但旋即用更盛的怒意掩盖。
“你懂什么?招待长公主岂是易事,万一有偏差错漏,惹怒殿下,你我担当得起吗?”
薄朔雪没接这话。
一直以来,叔父对他的教导都多是训斥、威吓,可惜他天生胆大,从十几岁时便不会再被这种话吓住。
在他看来,叔父只是在虚张声势而已。
但,叔父究竟为何如此着恼?
薄朔雪有种隐隐的预感,这其中的原因,绝不会简单。
他心中转过数个念头,面上却不显,依旧是一副乖乖听训的顺从模样。
“知道了,我定当小心再小心。长公主在薄府也待不得几日,很快就会回宫去的。”
薄树远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复又冷声道:“那便最好。”
有客人在,薄树远自然不能在书房待太久。
说完这几句话,他又推门出去,好似浑然没有一点不高兴一般,大声招呼客人。
这般变脸术,在官场上倒是常见,薄朔雪早已见怪不怪。
可他看着叔父熟悉的侧影,心中却越来越沉重。
本来他带着阿灯回来,是雀跃欢欣的。
可这池中水,并不似他一厢情愿以为的那样平静。
作者有话说:
先发三千~看我能不能回收flag!
第52章 虚幻
长公主被安置在春居院中, 这是薄府最大最豪华的一个别院,薄家家训勤勉节俭,严以待己, 家主以身作则,极少去住这样好的屋子, 因此常年空置着, 有贵客来时才拿出来招待。
虽是薄府最好的屋子,但比起灯宵宫,那定然是小巫见大巫。
薄朔雪从书房出来便直奔春居院去, 左看看右看看, 依然觉得太过简朴, 与长公主不相匹配。
好在他还能从别的地方弥补。
薄朔雪拍了拍手, 院外便整整齐齐走进来十数小厮,个个样貌聪秀,看起来就一副机灵样。
薄朔雪对郁灯泠道:“这都是我身边待了多年的人,别的本事没有,但确实是贴心,聊闲逗闷也很好使的。”
至少比宫里那些闷冬瓜强多了。
薄朔雪挥挥手,道:“殿下看着谁好用, 这回就指几个带进宫里去。”
听闻能进宫, 那群小厮的兴致更加高昂, 纷纷喊着:“我去我去,我要跟随侯爷。”
“我也要!侯爷进宫一个月, 奴才们无聊得恨不得生出四条腿。”
能长四条腿的人郁灯泠还从没见过,不由得好奇地撑着下巴打量这群人, 鼓励道:“不要紧, 都可以来, 净身之后就进宫。”
闻听此言,年轻小厮们登时脸色一变,捂着下摆,畏畏缩缩地退到了一边去。
“小的,小的恐怕服侍不周。”
“侯爷其实自己在宫中也挺好的,奴才不怕寂寞。”
薄朔雪气得发笑,当真是他太宠这群皮猴了,什么诨话张口就来,走上前一个敲了一记,警告道:“侍候好殿下,别顾着耍赖。”
被他敲到的人都乖巧地抱着额头应是,可是看起来也没有一个人像是怕痛的样子。
郁灯泠瞧着这一幕,眼波微动。
今日明明是阴云天,她却好似又闻到了那种盛大日光照在雪松针尖上的味道。
温暖,干燥,舒展,充满生机的。
是薄朔雪家里常年有这种好闻的气味?
还是,有薄朔雪在的地方,便总萦绕着这种味道。
她不知道。
郁灯泠撑着下巴,嘴角懒懒地勾出一个可称之为笑意的弧度。
见郁灯泠不厌烦这群皮小子,薄朔雪便安心地将他们留下,自己去前厅忙碌。
薄府的牌匾背后是青台侯的身份和荣耀,他从承爵的那天起,就担任着薄府的主心骨。
关系亲近些的世叔伯总说他年纪轻,每回来薄家做客,都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要薄家二叔三叔多帮衬些,但其实只有薄家人知道,薄朔雪挑薄家的大梁早已不需要谁帮衬。
从来没有人刻意教过他的人情世故,他像是天生就会一般的纯熟,仕途上的方向他也似乎不需要旁人指点,在别家的公子哥还在伶人腿上伴着小曲咬文嚼字地吟诗作对时,他已经去沙场上滚了一身军功,为这副年轻的身子骨平添不少分量,让人不得不把他当成主事的大人一样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