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子的眼睛又圆又亮,哪怕是在夜色中也能闪烁出几丝光泽。
盛昭被这样清澈的目光注视着,落荒而逃的心思突然从满腹的心思中慌乱挤了上来,让他升出一瞬间的沉默。
“难道是是想和我分析我之前那几件离奇的相看。”白淼淼见他面有难色,好奇问道,“怪不得你叫我去问阿娘,是不是自己知道了什么?”
盛昭嘴角微动,最后还是忍不住为自己扯起一块遮羞布,借着昏暗的夜色,动了动身形,轻轻嗯了一声。
“你真的查到什么了啊?”白淼淼的脑袋钻了出来,激动问道。
小娘子动作突然,满头青丝猝不及防间松了发带,头发顺势而下,扑头盖脸蒙了他一脸。
盛昭下意识伸手拨开发丝,白淼淼先一步慌乱把自己的头发捞了起来,却怎么也绑不回来,手忙脚乱中还磕了几下窗沿。
“我头发……”
“啊,好疼。”
“啊……”
白淼淼慌乱间,突然被人握住手腕,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一直坐在床沿下的人竟然站了起来,那只手穿过半开的窗户,轻轻笼住她的头发。
“你小时候就不会绑头发。”太子殿下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面前红了鼻子的小娘子,轻笑一声,落入月光中的半边脸颊瞬间笑脸盈盈,月色如华。
“怎么现在还不会。”
小娘子看着他深邃的眉眼,瞬间红了脸。
第58章
晚风中夹杂着微甜的桃花香气, 一时分不清是院中那株盛开的桃花还是手中那缕秀发。
小娘子的头发入手丝滑,握在手中好似捧着一匹上好的绸缎,如水夜色落到发丝上便泛出细腻光泽。
小院寂静, 只剩下树叶沙沙的声音,桃花纷纷而下, 落在廊下,成了夜色中的浅淡的亮色。
“不会怎么了。”白淼淼红着脸, 心中的话滚了好几句, 脱口而出的却是——“你不是会吗。”
盛昭一怔, 眸光微动,随后轻笑一声, 眉眼弯弯, 脸上笑意被月光笼罩着, 蓦地多了丝少年气。
幼年的白淼淼又菜又爱玩, 整日在花园里跑来跑去, 上山下水,只要有热闹便都要去凑热闹,就连蚂蚁搬家都要蹲在地上看好久,每每玩到头发凌乱, 脸上黑白交加,这才被女使带回去。
若是这样脏兮兮的回去可是会被阿姊骂的, 所以白淼淼就机灵地打上盛昭的注意,在被女使们找到前就倒腾着小短腿跑去找盛昭, 让他帮忙绑头发。
“我给你带好吃的,你给我梳头发。”小娘子虽然不请自来, 但自认为准备了不少礼物。
年少的盛昭只是站在屋檐下,冷眼看着小娘子乖乖站在台阶上, 从荷包里掏出一件又一件吃的,然后眼巴巴递上来:“好好吃的,都是甜甜的。”
小淼淼眼尖,一眼就看出他神色中的抗拒,便先发制人,小手一指,直接打断盛昭的话。
“我看到你给这个小娘子梳过头的。”
被她指着的正是比她大两岁的和政。
和政年幼失母,是盛昭一手带大的,梳头发穿衣服手到擒来。
白淼淼眼巴巴地看着盛昭,和政则小心翼翼地盯着那些吃的。
小娘子随手可以送出去的糕点糖果,却是他们吃不到的东西。
盛昭嘴角微微抿起。
“喏,给你。”小娘子见他没有直接拒绝,眼珠子一转,把手里的东西塞进坐在屋檐下晒太阳的和政手中,“都给你。”
和政虽然想吃却没有立刻接过去,反而扭头去看哥哥。
盛昭垂眸,随后淡淡说道:“我只会梳最简单的双环髻。”
白淼淼眼睛一亮,小鸡啄米一般点头:“就是这个,两个圆圈圈的头发。”
她甚至从荷包里掏出一把梳子和发带,递了过去,主动坐在台阶上,托着下巴:“快点,彩卷姐姐马上就要找到我了!”
盛昭看着小娘子摇头晃脑的样子,犹豫片刻,终于下了台阶。
小孩的头发又多又密,却又被打理得很好,入手光滑,便是他这样粗糙的手也能任由发丝从指尖滑落,这样的手感哪怕在他长大后,依旧深刻映入脑海中。
娇生惯养,细皮嫩肉。
此刻,从未读过书的少年盛昭脑海中却莫名其妙冒出这八个字。
“你笑我?”白淼淼嘟嘴,不悦质问着。
盛昭回神,握着头发的手微微用力,意味深长说道:“可我只会双环髻。”
白淼淼叹气:“我看碧酒当时就给我这样这样就把头发都盘起来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比划着,动作胡乱打转着,也不知是当真是这个动作,还是小娘子一通乱比划。
“用这个。”她意犹未尽地放下手,随后又摸了一根桃木簪子,递了过去,眼巴巴地看着他,一脸期待,“你会了吧。”
盛昭失笑:“你这个比划的和猫爪一样,我怎么会?”
白淼淼气急,想要把头发抽回来:“那我不和你说话了,太讨厌了。”
盛昭眼疾手快拨开她的手,一本正经说道:“但我之前看过一眼,刚才又聆听了二娘的教诲,想来也是有点感悟的。”
白淼淼只是睁着一双乌黑黑的大眼珠子看着他,最后勉为其难说道:“行的吧,那你试试手艺退步了没?”
她背过身来,摇了摇脑袋,背后的青丝便也跟着晃了晃,窗沿上的桃花瓣也便顺势落了下来。
盛昭轻柔笼住一捧青丝,好似握着一截绸缎。
“就这样的,绕来绕去。”小娘子坚持伸手胡乱比划着。
盛昭的手指微微收紧,绸缎便也跟着皱了皱,露出小娘子的肩颈。
“然后这样插.进去就可以了。”白淼淼无知无觉地比划着,肩胛骨便也跟着动,贴身的寝衣勾勒出女子宛若蝴蝶的骨骼。
身后半晌没动静,白淼淼说的口干舌燥,忍不住侧首,半截雪白的脖颈便完完全全暴露在月色下,宛若一截月色美玉,莹润干净:“还不会吗?”
小娘子声音颇为苦恼。
盛昭眸光微暗,好一会儿才,垂眸,低声说道:“隔得有些远。”
“哎。”小娘子不解地眨了眨眼。
“靠近我一点……”盛昭声音微顿,就像春夜里最是熏人的风,格外飘忽,却又总能不经意擦过人的耳朵,“行吗?”
夜色寂静,春波乍起,穿堂风卷起桃花在屋檐下游走。
白淼淼的耳朵又开始莫名其妙发烫了。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犹豫一会儿,最后还是乖乖往后退了一步,靠在墙壁上,声音格外轻,心中是自己也说不出的悸动,只觉得心跳极快。
“你到底会不会啊。”小娘子捏着手指,忍不住转移心绪问道,“不会我去睡觉了。”
小娘子身上的桃花香瞬间扑面而来。
盛昭只需要轻轻张开手,便好似能把人拥在怀中一样。
少年时,他为那个坐在台阶下的小女孩梳着偷学来的发髻,那头发就像此刻一般散落在自己面前,他从一开始的磕磕绊绊,到后面的有模有样。
长大后,那丝古怪的,不可言说的亲密被世俗禁锢着,他再也靠近不了天真烂漫的小女郎,也不敢再触碰那捧长发。
这么干净的头发,若是被他弄脏了便成了他最大的罪过。
今日,小女郎就像儿时一般毫无顾忌地背对着他,为他落下满背青丝,恍惚间,他似乎来到少年时的那座破败宫殿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台阶上的两人。
年幼的他,是抱着不单纯的目的,长大后的他,缺依旧如此。
至始至终,只有面前的女郎从未变过。
盛昭沉默着为女郎盘起头来,却又觉得满腔的情绪要随着那些僵硬的动作,好像马上就要喷涌出来。
对自己卑鄙的厌恶,对面前之人的欢喜。
“殿下,你今日来不是为了我之前相看的事情对不对。”沉默间,小娘子突然开口问道。
盛昭挽发的手一顿。
“你是不是想问我对这桩婚事的看法啊。”小娘子低着头,动了动腿。
盛昭呼吸一顿,奔涌的血液在夜色中倏地沉默下来。
“我的头发……”白淼淼冷不丁又说道,“要是不会就算了,我等会也睡了。”
盛昭低着头,忍下差点脱口而出的询问,呼吸片刻后才说道:“马上就好。”
他确实不会,却想起一开始看到的样子,又想起小娘子刚才的比划,几次试错后便把那头青丝稳稳当当束住。
就像小时候梳的那个双环髻,他在几次观察后,也学会了真正的双环髻。
“好了。”他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桃木簪上的那一簇桃花。
桃花栩栩如生,好像真的一般。
白淼淼哦了一声,却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低着头,继续靠在那里,目光落在地上细微的倒影上。
流星透疏木,走月逆行云,她像是第一次发现记忆中的小郎君突然长成了这般高大的模样,影子便能轻而易举笼住她。
“我还没想过要成婚的事情。”小娘子的声音格外轻,听上去有些闷闷的。
盛昭抬眸,注视着那根桃花簪,下意识紧抿着唇。
“阿娘问我的时候,我确实有点抗拒。”小娘子捏着手指,来回扭着,声音沉郁,“在长安这么多年,可我却总能想起我以前在疏勒镇的日子,其实在皇宫里那几年我都不是很开心。”
盛昭沉默着,那颗跳动而热烈的心随着小娘子的话逐渐冷了下来。
他和宁国公主做了一个交易,他急切而卑劣地想要彻底留下小娘子,即使想到小娘子并不乐意,也完全不想放手,可事到临头,还是忍不住匆匆而来,抱着一丝卑微的祈求。
——若是她,愿意呢。
——可她,不愿意啊。
盛昭只觉得唇齿间弥漫出一股血腥味,低着头,捏起手边的一瓣桃花。
——若是她拒绝了,我也不会放手的。
他心底瞬间涌出许多不择手段的办法,他本就不是良善之人。
“宫里太多规矩了,一点也不好玩。”小娘子无知无觉地继续说着,“不过和你在一起还挺开心的。”
那话轻飘飘的传到盛昭耳边,明明轻柔好似一滴水,却好似瞬间滋润了暴戾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