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什么?”
他轻轻喘了一口气,迷茫问道。
白淼淼转过身来,那双黑漆漆的瞳仁沐浴在月光下,好似在发光一般。
“我说!”她一顿,只那停顿微乎其微,只片刻之间,她便继续说道,“若是一定要成亲,和你成亲也挺好的,没有不愿意。”
盛昭失神地站在原处,只是垂眸看着他,他动了动手想要捏碎手中的桃花,却又觉得自己重若千斤,连着呼吸都觉得困难,更别说轻轻揉碎手心的那片娇弱的花瓣。
三年前他在战场上杀了第一个人,那人滚烫的鲜血落在他脸上,让他有一瞬间的战栗,此刻,小娘子那双清澈的目光如此认真地落在他身上,战栗却越发浓烈,几乎要摧毁他多年来的冷静。
许多年前,他在桃林中遇见一朵桃花,那朵桃花是他灰暗生活中突然闯进来的亮色。
肮脏,陈旧,一身污秽的他心中欢喜,却又不怀好意地靠近她。
天真的小娘子毫无心机的牵起他粗糙的手,大声安慰着他。
多年后他不择手段捡起那朵桃花,他想要珍之,贵之,爱之,偏不敢宣之于口。
人人都说他是不折手段的煞神,只有他的小娘子,会大声夸他是天地第一大好人。
盛昭只是看着小娘子的面庞,便有一瞬间的眼热。
他心中早已想过小娘子拒绝他的无数话语,但还是带着那一丝隐晦而痛苦的折磨,想要亲自听她说出她的不愿意,毕竟他这般在泥泞中挣扎的人怎么会被上天眷顾呢。
他是做好准备被她拒绝的。
可她,竟然说是愿意和他成亲的。
她是愿意的。
当年那片被他紧紧抓在手中的细弱的桃花瓣,终于在荒芜的心中长成了亭亭而立的桃花。
她是这般好。
她这么就这般好呢。
诸天神佛有灵,我求你,让她继续做个快乐的小娘子吧。
第59章
“夫人。”
黑夜寂静中, 子时的打更声借着春风若隐若现飘了过来,白家夫人的院子却一直亮着小灯,幽幽豆灯, 在深夜中成了唯一的一点亮色。
“人来了?”角落里一直不说话的桂妈妈看着来人,忍不住出声问道。
来人是白家的曲部长。
那人站在屏风后, 轻声说道:“亥时一过便来了,现在还未离开。”
桂妈妈下意识去看角落里的刻漏, 神色微动:“马上就要子时了。”
曲部沉默地低着头。
“怎这生无礼。”桂妈妈恼怒说道, “在小娘子房中呆这么久。”
“入内了?”一直不说话的白夫人蹙了蹙眉。
曲部摇头:“并未, 殿下一直坐在靠廊的那面窗棂下,和二娘子隔着窗户说话而已。”
“都说些什么?”桂妈妈还是一脸不悦。
曲部为难说道:“夫人说不准惊扰二娘, 殿下武功好, 某怕靠得太近, 让殿下察觉, 这才远远看着。”
桂妈妈眉头紧锁, 犹豫地看向白夫人。
“若是碰到殿下,请他过来一趟。”白夫人抬眸,安静地看着角落里的高足仙鹤长颈灯,跳动的烛火落在漆黑的瞳仁上, 眉眼不动间也好似能晃出万千心思。
“是。”曲部叉手退下,屋内很快又安静下来。
桂妈妈等人走远后, 忍不住压低声音说道:“难道之前二娘院中的动静也是殿下深夜前来?这般不知轻重,简直是不把二娘的名声放在眼里。”
白夫人收回视线, 淡淡说道:“你觉得太子殿下品行如何?”
桂妈妈露出欲言又止之色,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虽说并未直接相处过, 但之前听说他曾举报过四殿下在军中行事凶狠,但之前听将军说起四殿下时却又是颇为赞赏, 只脾气耿直了些,算不上三殿下说的这般严重,大家都是这是三殿下为了打压四殿下。”
“听说之前陛下还呵斥过殿下刻薄寡恩,毫无仁义之心。”
桂妈妈拧眉仔细想了想,随后惊讶说道:“说起来,殿下在长安也有半年多了,要说多出格的事还真没做过,但风评怎么会这么不好呢。”
“倒是有一些捕风捉影说他在前线的事情……”桂妈妈顿了顿,委婉说道,“都说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情不立事,善不为官,生死攸关的事情,殿下心狠手辣也并非一己之私。”
盛昭在前线名声极大,因为他从不苛待士兵,甚至会和士兵同吃同住,打仗时也是一马当先,从不畏惧,但与此同时,他掌兵也并非一味纵容,反而格外严厉,若是入城之后士兵掠杀百姓,欺辱妇孺,则会被他拖到城门口斩杀,最严重的一次连杀三四十人,连着一个副将都砍了,任谁求情都不轻饶。
“那这些流言你可信?”白夫人又问道。
桂妈妈拧眉:“三人成虎,烁口成金,虽总告诫自己殿下并非这样的人,可听久了还是忍不住心中怀疑,再者三殿下说到底也让娘娘养过一阵日子,并未听娘娘提起他有什么大毛病,可小时候,他独自一人带着和政殿下在深宫内过活,总归不会是良善之人。”
她沉默片刻,好一会儿又继续说道:“太子殿下若是不笑时,瞧着颇为冷峻,不好相处,想来也是这个原因,才让误会越滚越大。”
白夫人轻笑:“你觉得二娘是胆子大的人吗?”
桂妈妈连连摇头,笑说着:“二娘胆子小的很,去年夏天打雷,还可怜兮兮地抱着被子来找夫人一起睡觉呢,瞧着可怜极了。”
“那为何二娘这么喜欢和太子殿下一起顽?”白夫人又问着。
桂妈妈语塞,喃喃自语:“是啊,二娘不是最怕这样的人吗?”
安静的屋内不知何时起了一阵风,吹得烛火幽幽闪动,落在两人脸上的光影便也跟着晃动着。
“夫人是觉得二娘对殿下……”桂妈妈顿了顿,一颗心很快便偏了,“二娘就是性子好,我倒是瞧着是殿下有些缠人,不是送首饰就是送吃食,偏还能找到借口。”
白夫人叹气:“大娘当年的婚事由不得我,我只能看着她在宫内过着有苦难言的日子,所以我便想着我要对二娘好一些,一定要寻一个对她好,能保护她的郎君,可不曾想,我想的再好,很多事情也是由不得我的。”
白家若是当年那个只是靠着姻亲才勉强挤入长安的门户,二娘的婚事自然能牢牢握在手中,可恰不逢时,这个庞大的国家在一夜之间陷入倾覆危急之中,白家偏在此刻成了一把出鞘的利刃。
白家所有人的命运都成了身不由己的刀刃。
“若是没有出那些事情就好了。”桂妈妈叹气,“东宫实在不是好去处。”
白夫人倒是面色平静:“那些人也并非良配,面上装的倒是人模人样,还得感谢有人帮我们看清这些人的面目。”
“夫人的意思是,之前二娘的那些变故……”桂妈妈眉心一动,瞬间有些冷意,“虽说那些人确实有问题,但处理的办法这么多,偏要闹得这么大,这人未必也是为二娘好。”
白夫人垂眸不语。
“这人能做这么多手脚,必然不是普通人,不知是否也会在这件事情做手脚。”桂妈妈担忧说道。
白夫人冷笑一声:“自然不会,这事不就是他犹豫不决后下的圣旨吗?”
桂妈妈一惊,随后呆站在原地。
“我们的好陛下一向是摇摆不定的人,对待我大女儿是这般,既舍不得多年来的情谊,又放不下对白家的戒备,便这样不冷不热,给一棍子又给一糖果的悬着,生生磨得我儿成了火中的栗子,如今又想这样对待我的二娘。”
桂妈妈神色震动,随后喃喃说道:“夫人是说,二娘年前相看的那些变故都是……”
她一顿,把随后的话险险地咽了下去,神色不安。
“为何这般做……害的我们二娘差点在长安待不下去。”说到最后,桂妈妈忍不住埋怨起来。
白夫人沉默,只是伸手撑着额头,斜靠在一处。
两人说话间,外面再一次传来脚步声。
有人轻轻推开门,他身后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形极高,被一侧的烛火倒映着,便好似盘旋在屏风上的巨兽,巍然不动,却气势凶猛。
这才是他平日里的样子。
“白夫人。”身后那人行礼,来人正是深夜来访的盛昭。
“你们都先退下。”白夫人盯着那道影子沉默片刻后,低声说道。
桂妈妈和曲部便悄无声息地先后离开了。
角落里的那盏烛火被关门的风声惊得微微晃动,盛昭脸上的光影便也紧跟着晃动着,连着那双浅色的眸子都好似被那一闪而过的灯光晃出几许闪动光泽。
两人一站一坐,却都没有开口。
“殿下就没有什么要同我这个二娘的阿娘说的吗?”白夫人捋了捋袖子,波澜不惊地开口。
盛昭垂眸,认真说道:“此事确实是某思虑不周,还请白夫人恕罪。”
程幸是一个聪明的女人,会察觉到此事不过是时间问题,能按兵不动到现在已然是绝佳的修养,所以他直接认了下来,并不做争辩。
白夫人抬眸打量着面前的太子殿下,猛然间竟然完全想不起来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样子。
那日午后,白淼淼兴冲冲地跑了回来,炫耀自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了一个小孩子,明明那个时候小娘子生动雀跃的模样还清晰可见,可这个被她推到前面的小少年的样子却已经模糊。
其实那个时候,白夫人就知道自己不会喜欢盛昭。
一个哪怕低着头也不会屈颈的小狼崽。
这些年她见盛昭的次数并不多,更多的是从娘娘和二娘口中,只是这两人口中的盛昭却各有不同,娘娘口中的三殿下冷淡沉默,是一个不好相处的人,可二娘口中的三殿下却是可怜爱笑,是天下第一大好人,小娘子天真,见了谁都能察觉出三分好来,她原本以为她对盛昭也是这般。
“殿下坐吧。”白夫人低声说道,“殿下今日为何深夜而来?”
盛昭跪坐在白夫人面前:“陛下今日赐婚,某是来,询问二娘是否愿意的。”
他倒也坦率直白,却又莫名带着一丝侵略性。
白夫人轻笑一声,讥笑着:“若是二娘不愿意,殿下会请陛下收回成命吗?”
盛昭垂眸片刻,随后便抬起头来,直视着面前的夫人,沉声说道:“我倾心二娘多年,若能娶她,只觉得满心欢喜。”
“那殿下何必这般假意询问。”白夫人嘴角带笑,眉宇间却又在微光之下显得冷沁沁的,这般冷眼看人,好似能看穿面前之人的伪装。
盛昭任由她打量,平静而镇定:“想要让二娘明白,至少,我是愿意的。”
许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白夫人猝不及防露出吃惊之色。
“我知道夫人担忧什么,可我并非陛下,并不会让二娘似娘娘这般为难。”盛昭慎重说道,“我会对她,如你们对她一般。”
白夫人呲笑一声,脸上露出幽幽之色:“多年前,你的阿耶,我们的陛下,当时的太子也是这般坐在这里,同我说的,只是人心自来多变,我既然已经尝过这样的苦楚,便不想在尝一次。”
盛昭嘴角抿起:“我非他,也不会似他一般犹豫不决。”
白夫人只是平静地低垂着眼。
“夫人想要我做什么?”盛昭敏锐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