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每日这时,应当早已经起了吧。真辛苦啊。”韶声眯着眼睛,避开越来越刺眼的日光,不禁感慨道。
“不辛苦。再往前走走,还有更辛苦的。”齐朔答。
“前面有什么?”
“买我东西的客人。”
再往前,放眼皆是一垄垄的农田,田中村舍错落,耕作的农人,或站或坐。
齐朔从小路上拐进去,站在村舍之间,掏出皮口袋里的一只铜铃铛,一边摇,一边放开嗓子,大声吆喝:“剪子镜子,胭脂水粉,皮料毛料……什么都有!”
韶声跟在他身后,不仅目瞪口呆,甚至深觉丢脸。
他怎么能!
就算不是出来玩,而是将军体察民情,也可以装作行人,以讨水喝的名义,再问问农户就行了。不至于演成这样!
他那张白净漂亮的脸,哪里像个走南闯北的行商?
“剪子镜子,胭脂水粉,……”
洪亮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韶声认识的齐朔,说话从来轻声细语,便是元应时,也决不会随意高声惊语,失了将军的风度!
不是臭讲究吗?怎么这样?
她只能低头看自己的鞋尖,假装听不见。
但韶声却想错了。
齐朔的美貌确实为他带来了许多便利。
因他漂亮的脸蛋,笑眯眯的态度,伶俐的手脚,甚至花言巧语的嘴巴,使他兜售的玩意儿,十分受欢迎。
姑娘们喜欢看英俊的小伙。
老人们喜欢听漂亮话。
便是心有偏见的大小伙子,也因他怎样都不生气的态度,而不好意思地照顾了他的生意。
“小伙子,你这婆娘真不错,肯吃苦陪你到这儿来。”一名高壮的农人拍了拍齐朔的肩膀。
“多谢大哥!”齐朔笑眯眯。
“你怎么现在才来卖皮子?中原都开春了,也用不上皮子了,这卖的出去吗?”热情的大哥关心他的生意。
“唉,别提了,我从燕地赶来,途中遇到好几场大雪,耽搁了时间。一路上,虽边走边零零碎碎地处理了一些货物,但总归不死心。心里还是想着,万一能赶上数九呢?赶上了,一定能赚一笔大的。所以留了一批料子,打算卖到中都去。结果,耽搁到如今。前几日刚在中都贱卖了我的货物。我也不和大哥说假话,如今我卖的皮货,都是中都那些大皮行,挑挑拣拣不要的散料,所以卖得便宜。至于其它的小玩意,都是从中都进的货,都是最时兴的,大家买回去,也能图一乐,尝尝都城的新鲜。”
齐朔的谎话张口就来。刚卖完惨,就自吹自擂起来,仿佛真的在推销他的货物。
甚至尤嫌不够,继续叹着气,以退为进地添道:“大哥若是忙春耕,没有闲钱,也不用硬捧场。”
“说什么呢!”大哥又掌一拍在他背上。
“如今可以向官府借种子,等秋收了再还,只收廿一的利,能剩下好大一笔购种钱。照顾照顾你的生意,还是够的。”
言语之间,竟有些一见如故的意思。
“这么好?借了官府的种子,还是用种子还吗?”齐朔夸张地附和。
“没有没有,可以用钱粮折算,还可以折徭役。小兄弟,我看你做这皮子生意也不容易,要去山里向猎人收,还要走南闯北地卖,都挺危险。我听我们乡老说,县太爷告诉他们,这借种的生意,凡我们北地的官府,都在做。且这几年,总有官爷来登记人丁田产,只要登记了的人,好像都能分到地。不如小兄弟你也回家,找块地种上。你的心肝小婆娘,也不用再和你一道奔波了。”
大哥语带揶揄,眼珠子在齐朔与韶声之间来来回回地打转。
“看来这几年,大哥家中的年景都不错?”
“可不!去年雪下得好,我们就等着今年丰收!去年军爷都被召去南征了,县太爷让我们佃了他们屯田的地,赚了些。今年有了冬天这些雪,若是还能再佃,赚的肯定更多。”
“那大哥再看看我这里,有没有别的需要的东西?多买些呗!”
“哈哈哈哈哈,小滑头!”大哥被齐朔逗得大笑。
除了这位刚认的大哥,齐朔与其他人也相谈甚欢。
零零碎碎地拉了许多家常。
皮口袋里的玩意,竟也真卖出去了一些。
独韶声一人,尴尬得连绣鞋里的脚趾,蜷曲又伸展,不知重复了多少次。
她原想着:我不说话,就没人注意到我。
偏偏总有旁人看她站在齐朔身旁,要提上那么一两句。
别说了,她不是从燕地一路跟来的!他也不是!别听他骗人!什么时候能结束!
韶声在心里默念。
终于,村子里的生意做完,齐朔转身从村口离开。
韶声趁着只有他们二人,抓着他的袖子问:“还要去别的村子吗?”别去了,求求你。
齐朔:“小姐觉得不好玩?”
“……”韶声什么都不想说了。
“那真真带小姐放纸鸢?”
他当真从背着的皮口袋里,拿出了两只画着燕子样式的纸鸢。
纸鸢的骨架被巧妙地叠着,因此能放进口袋里。
“你连这个都卖!”
韶声瞪大了双眼。
“放吗?”
“放!”只要不再和陌生人乱搭话,她怎样都可以!
他们很快便找到了一处小溪旁的荒地。远远看去,地上蒙着一层若有似无的绿雾,但走近却看不见。
溪旁生着一颗老柳树,柳树的枝条虽乍看上去光秃秃,上面却悄悄鼓起青色的叶苞,再过段日子,便要从中生出嫩嫩的绿芽了。
韶声拉着纸鸢的线,将它越放越高。
她以前从未在这么开阔的地方放过纸鸢,也没放过这么高,高得变成了空中的一颗小点。
当然,部分是因为,她心里存着和齐朔竞争的一股气。
她不能比他放得低!
齐朔似乎察觉了她的意图,笑眯眯地看着她,将自己的纸鸢扯低了一些。
韶声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便有闲心和齐朔搭话:“我一直想问,官府借种子出去,收回的时候岂不是很麻烦?还的时候还什么的都有,度量不齐多难算。到你那里,不会累死吗?”
齐朔:“不会呀。那位大哥不是还说,人丁田产皆登记在册。因此,将军府只需在春耕后,依照各地借种的数目,田丁的账册,制定年末征收的计划,计划以钱粮计,国库也只收钱粮。而后,再将计划层层分下去,由各级官员自行完成。”
韶声还有疑问:“那这样一层有一层,会有人虚报,或者夸大折算后的损耗吗?你看,粮食兑换种子,这个数应该不是一定的,会根据收成的好坏浮动吧?”
齐朔:“对。”
韶声惊讶地看向他。
——竟然答得这么理直气壮,面色丝毫不变。
“那怎么办?!”这样岂不是将白花花的银子都浪费掉了!还肥了贪官!她都有些替齐朔着急。
“如今还好。我治下人口不多,土地与人丁尚可对应,不曾同南朝一般积弱。”
“人多了就会像南朝一样,那就不能趁现在人还不多的时候,解决这个问题吗?”
齐朔微微一笑:“别急,当下有更亟需之事。”
“那、那,这都不算急,你怎么现在不去处理最急的事情,还在这里贪玩放纸鸢!”韶声忍不住要责怪。
她说话时,想的又是吴移对她的叮嘱。她在理解齐朔了,可他自己——看上去却不上心。
“如何不处理?今日与百姓相谈,便是在了解如今的物价收成,府县情况,为今年的花费与施政作参考。”
齐朔说。
韶声顿感自己受了捉弄。
“哦——可真好玩啊,元大将军。”
拿他方才问自己的话,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
第66章
齐朔与韶声这趟郊游,去了足足七日。
待吹羽从中都赶上来后,他们有了马车,便一路急行,甚至就要走出了应天地界。
正月廿三,将军回朝。
方必行的信在他的案上,已经放了有些时日。
刚过了冬月,便迫不及待差人送来了。
与之同来的,还有他为元将军准备的年礼。
其实不用拆信,从这份丰厚的年礼之中,便可窥知,他答应了齐朔在上一封信之中,提出的所有条件。
——请元将军出兵,救他方家出南朝,他以尉陵为献。
粮草辎重,皆由方必行一力承担。
元应时允了。
三月南使归国,北地派大军送行。
送至澄阳,整修一日,便向着南朝地界奔袭而去。
方必行早已通知好内应,城门大开,迎天军入城,改旗易帜。
消息传到禄城,南朝皇帝大惊。
朝廷上下,一时间风声鹤唳,更怕此事大肆传扬,引起不必要的恐慌。既怕慌乱中出错,也怕余人效仿方必行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