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能帮他解决掉所有棘手的事,无人能听他倾诉, 无人能告诉他到底如何做才是对的, 连姜芙亦是, 她一双灿眸好似除了钟元根本看不到旁的。
一种被世间孤立的感觉,一种几乎被人生拉硬扯的感觉。
自己的父亲优柔寡断, 老来昏庸, 竟想让他放郑氏一马, 所有的事都可以装作没看到, 自己的亲人依附在他身上吸血,顶着他的名恶事作尽。
他算是看清了,除非当年下毒的事告到父皇那里去, 否则郑氏就算是上天他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边是公道, 一边是郑氏族人的性命,放过, 是对天下不仁,治罪,是对族人不义......
已故的母后早将他的喉咙锁住, 无论哪条路都是死路。
无论善恶, 他都没有做到极致。
哪怕当真极端一点, 都不至于纠结至此。
突然间崔枕安很想知道,若是两年前的姜芙会如何开解他,是不是凡是他的决定,都会毫不犹豫的站在他这边。
一定会的,他想,一定的。
钟元他明明没杀,仍旧好端端的活在太子府里,可私心使然,偏不想告诉姜芙。
搭在她身上的手收回,在袖管中紧紧捏成拳,连目光也从她脸上敛回。
这不是他想要的东西,不是他想要的感情。
满腹的话无法言说,明明她人就在眼前,却好像隔了万水千山,连看一眼都觉着模糊。
“你,”唇动几回,窝在嗓子眼里的话断断续续讲不流利,“你同他们没什么两样。”
再一次,他在姜芙身上体会到了一股挫败感。
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好端端的坐在那里,可骨子里透出来对他的冷漠,让崔枕安觉着两个人的心离的还是那般远。
从来没有贴靠在一起过。
即便是有了那般亲密的时候,也只是他的厢情愿。
私以为是他捆住了姜芙,殊不知他自己身上早就绑了一根风筝线,线的那一端在姜芙掌中,这人想拉近便拉近,想扯远就扯远,之所以还没彻底放开,是因为现在他还有那么点用处,身为储君的权力,他是这世上唯一有机会有可能给还许家清白的人。
这是姜芙第二次从崔枕安的口中听说这样的话,仍旧不清楚,他指的那些人是谁。
宽长的眼尾泛红,不再瞧她,崔枕安自榻上起身,“三日后回京。”
这个角度望过去,姜芙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不难听出,他语气不善,并不高兴。
只字未言,崔枕安拂袖而去,长袖甩于纱帐之上,在姜芙眼前晃动起来。
直到听到他彻底出门的声响,姜芙一直紧绷的肩才松懈下来,似松了一口气。
穿鞋下地,几乎浸透的月事带替换下来,这会儿出血已经正常了。
身上的衣衫还是崔枕安之前给换的,一个向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连衣带也系得歪歪扭扭,全无美感。
路过窗边小榻之时,秋风阵起,从未关严的窗缝中挤进来,将案上册子得翻动,这几日崔枕安常住在这里,随身的公文也带到这里来处理,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姜芙只略过一眼,随后行过窗前将窗子合严,无意瞥见案上册下香宣一角,有红印于其上,凡是要务,皆要印红,这般随意被他压在册下,倒勾起了姜芙的好奇心,见房内无人,姜芙将那册子小心拿起,印着玉章的整宣之上,寥寥数语,尽收眼底。
仅一眼,姜芙的心凉了半截。
将册子重新压回其上,与拿起之前一样,瞧不出被人动过。
在心里冷笑一声,双目失神,“怪不得让我回京。”
“崔枕安,你当真是个狗东西.......”扭身回到榻上,因心中怒起脚步疾快,长发在身后甩开一个弧度。
探身自枕下取出那枚荷包紧紧捏握在掌中,随后麻利的戴在脖子上,塞入衣襟里。
府宴未完,崔枕安便离席,众人惴惴不安,最后此宴不欢而散,无人再敢逗留,府中又恢复往日宁静。
郑君诚喝得醉意七八,管家随着接应的马车在府门外已经等候了多时,约行了近一个时辰才回到郑府。
到了自己地界,那奸贼一样的管家才搀扶着郑君诚讲话:“大人,京里来信了。”
“是谁的?”醉人不醉心,一提京中,郑君诚那双乌溜溜的眼瞪得圆大。
“是皇后娘娘的,”管家声音压得极低,“您走后不久便来了,因您去赴宴,不方便拿给您。”
秋风一扫,郑君诚大喘一气,眼前白雾伴着酒气散开,原本悠哉的步子加紧,单手提长袍脚步匆忙朝书房行去。
他与京中往来的信件从不加落款,只凭送信之人口传,撕开蜡口,上面是小郑后的字迹没错。
管家适时举了一盏明灯在手,为郑君诚照亮,同时也照亮了郑君诚发白的脸色。
长呼一口气,酒气扑在信上,连灯罩中的火苗也跟着跳跃,管家见他脸色不对,将身量压低,问道:“出事了?”
拿着信件的手抖动起来,管家将灯盏暂放桌上,双手接过纸张,眯起眼细观信上内容。
也不怪郑君诚能吓成这样,那管家亦是,“大人......这.......”
信上说的很清楚,崔枕安已经知晓当年给他下毒的实情,且已经将他在临州的所作所为上报圣上,劝他收敛。
“怪不得,我就觉着太子哪里不对劲,好端端的来临州做甚,这是要拿我开刀!既已经报到皇上那里去,就说明他已拿准了证据,这可如何是好。”
管家将那信折了一折,“大人,看皇后字理行间之意,只是规劝您收敛,若是皇上当真有意怪罪,怕皇后娘娘不会说的这般轻易,皇上还是顾念温肃皇后的。”
“只是当年下毒一事,太子是如何得知的?那桩旧案当年可是连皇上都没看出端倪,且说许家的人都死绝了,太子怎么会突然出来翻旧帐呢?”
郑君诚无真才实能,不过是依仗姐姐曾给的荫势罢了,一出事便没了主意,但有一点他清楚得很,“圣上唯有太子一个儿子,自是看重太子,咱们郑家是太子母族,即便有罪,皇上顾念太子名声也不会将我治罪,可下毒的事.......”
“拔出萝卜带出泥,”话音未完,管家插话道,“太子既知当年他被下毒,若此事报到圣上那里去,圣上深查,怕是温肃皇后当年给圣上饮食中下毒的事也藏不住,此事捅破,对郑氏定是灭顶之灾,到时候圣上对温肃皇后的情意也会荡然无存!”
温肃皇后当年做了什么,郑君诚一清二楚,也可说现在圣上之所以处处厚待郑氏,也都是因着对姐姐的情份。
残害龙体,害得圣上虚弱不阳,这是大罪。
“大人,现在小郑后只劝您收敛,皇上那边还没有任何动作,这说明太子还未将此事捅出。可从太子的态度看来,这件事他也不可能装聋作哑,依小人之见,太子不会动郑氏,不代表不会动您。”
“我是他亲舅舅啊!”郑君诚听了管家的话,惊慌从椅子上站起。
“可当年那毒毕竟是您下的,他如何能放过您?”管家叹了口气,“恕小人直言,太子心思深沉,为人阴阳反复,整治您是早晚的事,您需得做好准备才是。”
管家跟了郑君诚多年,看人目准,看事眼毒,可说从未出过差错,郑君诚对他深信不疑。
两个人的目光于灯火前交汇,郑君诚紧紧咬牙,失魂一般重新坐回圈椅内,心里像有七八只猴子一起跟着乱跳,惊惶不能自制。
“那依你之见,该怎么办?”
管家身子朝前,伸出手,以掌示刀,在郑君诚眼前做了个切割的动作,“一不作,二不休,不如借此机卖京里那位一个人情。”
“先前太子将他的堂兄弟整治的差不多了,恨他入骨的人不知有多少,若他死了,京中那位便最有能力,也最有机会成为新的储君。左右太子已经记恨上您了,您何不重新给自己找个靠山?”
这一掌刀,明明不见血,却似让郑君诚看到了刀锋在眼前,他倒吸一口凉气,倒也没坏到彻底,“可他是我的亲外甥啊!”
“他对您起杀心的那一刻,便不是您的外甥了,”管家一顿,“他不似圣上心慈手软,到时候针峰相对,不是你死,就是他亡,您当趁着现在他还没回京早做打算。”
着实经不住蛊动,郑君诚一下子乱了心神。
“可他若是死在临州,我又该如何交待?”
那管家贼溜溜的眼睛一转,直起身子,“大人您忘了?太子身有旧疾,心疾突发,死在哪里都不奇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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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点鸳鸯
北方秋日, 每到夜里寒鸦栖得到处都是,时而呱叫两声,听得人惊心又凄凉。
夜风穿过廊亭, 亭角遮住圆月一角,崔枕安正坐亭中,方柳与仇杨各站亭外, 瞧出自家太子不开心,有心事,两个人谁也不敢多话。
月影照在冰冷的湖面之上, 偶有落叶坠下, 他就这般静坐良久, 最终站起身来,将方柳招呼过来:“你带些人手将这段时日在临州搜上来的帐册人证一应都先运送回京, 切记, 别走水路, 越快越好。”水路是郑君诚管辖, 以防万一。
这些日子他派人下去暗查,虽那宅院烧了,可一些未清干净的帐册还有与郑君诚有所关联的官员行述皆搜罗汇总, 郑君诚所犯之案, 也不仅仅是那座卖茶为名的宅院。
细纠下去,无论单拎出来哪一条他都活不了。
不难听出, 崔枕安已经下了决心要杀郑君诚,方柳有些为难,“殿下, 此事您要三思, 您若真的将郑大人抓了, 一切大白之后,您的名声也会受损。”
一国储君,母族行恶至此,威望再难立。
更何况天下初定,许是会有人借此做下文章。
前朝颠覆,便是因着各处起义集结于北镜,现如今虽是崔氏做天下,可当时为了抚稳各处,也下了大本钱,眼下处处都在战后休养生息,难保会有人借些机会跃起闹事。
若威望有损,后事难料。
“圣上一定也是因为这些才劝您回京。”
“若是因为声望而纵他,只怕国将不国,他做的恶事到有朝一日再也瞒不住时,我再做什么都没用了。”崔枕安行出亭子,目光终落在那湖秋水之上,“郑氏的罪孽,得让他一人承了,伤身恶仇,我更是难忍。”
主意已定,便再没反驳余地,“明日启程回京,你让仇杨拿我令牌去定州调兵,将人一应拿了,先前名册上的人,不可放过一个。”
先前的名册之上,皆是与郑君诚有所勾连之人,可见他势力广布,崔枕安心想若不将人拿去京城,怕是父皇只会就此大事化小,只给郑君诚一纸降职的调令。
“是。”见他心意已决,方柳不敢再多劝,反而忧虑,“只是属下和仇杨都走了,谁保护您回京?”
“此次出门人手带的本来也不算多,兵分两路人太分散,只怕您的安危......”
“无妨,路行舟在,他做事还算稳妥。”此次出京,路行舟偏生放心不下这才随他一起出来,到这时也算派上了用场。
方柳知道路行舟是个练家子,虽有时候看起来不正经,但是正事上还是可靠的。
在这里吹了半夜的冷风,终将一应安排稳妥。
无论能否给许家翻案,用什么方法给许家翻案,那都是后话,他要先清算好与郑君诚的旧帐。
自打他下毒的那一刻起,那人便不是他舅舅了。
心上似卸下一块重石,顶着夜重的寒气回到房中,房里的灯火已经被人吹灭了。
有婢女赶过来照亮,崔枕安抬手示意她们退下。
换了一身干净衣袍,崔枕安才往内室走,借着外头明月的影,他看清榻里人的身形轮廓,一声没有,似睡熟了。
下午睡了好久,他倒不信此人困眠至此。
姜芙的确没睡,才换了月事带,正迷迷糊糊闭目养神,听见门声响动,耳朵也跟着微动一下,眼珠在眼皮子底下轮转了一圈儿。
只听那人摸上榻,扯过锦被盖到自己身上,细听了会儿动静,才将手臂探到姜芙的颈下,一把将人捞到自己怀中。
先前两个人不欢而散,他独独生了许久的闷气,这会儿已经不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