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可能拥有爱她的父母,她不可能不被卖进宫里,而现在,她连好不容易得到的识字的机会都要再次失去。
这才是她的人生。
时尘安低垂了头,最后看一次那遒劲的字迹,目光带着留恋与不舍。
她知道,那是她没有资格到达的境界。
皇帝道:“想学?”
时尘安点头,又克制不住失落地叹息。
皇帝道:“我教你。”
时尘安恹恹,不见喜色:“陛下都撤了我的夜课了,你怎么教我?”
皇帝道:“我当然有办法说服陛下,让他准许我给你上课。”
时尘安猛地抬头看他,目光里溢出希冀的光芒来。
皇帝微笑,抱臂道:“但你先得把我贿赂高兴了。”
时尘安眼中光芒熄灭,她偏过脸,叹息:“死心了,我哪有钱贿赂你,就是有钱了,我也不能贿赂你。”
皇帝道:“怕被陛下发现?”
时尘安纠正:“我干不出贿赂的事来,虽然这样说确实很奇怪,但贿赂不是好事情,我不喜欢那么做。”她仰着脸,神色有些仓促,“但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给你准备谢礼。”
送谢礼和贿赂的界限并不分明,在很多的时候,二者总是重合唯一,皇帝都要夸时尘安当婊/子还立牌坊,虚伪得不像话,他皮笑肉不笑:“你打算给我什么谢礼?”
时尘安道:“我从小就给家里人做饭,大家都说我做饭好吃,若你愿意,我可以日日为你做宵夜。你……愿意尝尝吗?”
她小心翼翼地问询,目光里饱含的期待像是钓着下的鱼钩,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下闪着银亮的光,钩上一点鱼饵,淡淡诱人。
皇帝啧了声,偏过目光不看时尘安,道:“我勉为其难地给你这个机会。”
第10章
时尘安为这意外的机会而喜出望外,她认真地回想厨房剩余的食材,琢磨该如何做一顿美味的夜宵。
时尘安是家里第二个女儿,真正的爹不亲,娘少少爱。
她一向知道自己只是香火延续的过程中所生出的一个岔子罢了,她并非带着父母的期待所生,自然,也得不到什么关爱。
在她尚且不会走路说话时,忙碌的母亲把她丢给大黄照看,只有等到吃饭时,母亲才会匀出点时间喂她吃饭,一勺勺盛满的饭菜捅进她的嘴里,常常还不等她咽下,下一勺又提前而至,她嘴里包着饭,连吞咽都困难,包满饭的嘴张不开,咽不下下一勺饭,总要招来母亲嫌弃她吃饭太慢。
但时尘安怪不了母亲,母亲负责的家事多,又要照顾那么多孩子,实在没什么精力浪费在她的身上。
等到她长高,踩着凳子也能够上灶台后,母亲松了口气,道:“我以后也能少忙点了。”
母亲指导时尘安如何切菜,生火,放米,放水,她吃力地挥动铁勺,解决一家七口的伙食,常常忙到额头带汗,鼻尖沾灰,等到自己终于有时间坐下吃剩饭剩菜时,肚子早就感不到饥饿了。
在别的富家贵女学文识字之际,她就这样在灶台边守了七年,一份做了七年的工作,应当熟能生巧再不过了,时尘安原本该胸有成竹,只可惜,这些自信从来都与她无关。
她请皇帝吃饭,不过是因为厨艺是她唯一拿得出的技艺罢了。而宫中御厨林立,她又怎配班门弄斧。
时尘安不得不苦思冥想,究竟该如何打动皇帝。
她正愁眉苦脸之际,忽地感觉自己的后衣领被一扯,她惊吓之际瞬间退避三尺,手中挑着的宫灯也成了防卫的武器,牢牢护在身前。
——她看到被她的大动作而惊到的皇帝不解皱眉。
时尘安有些不自然地手腕松劲,宫灯垂在地上,像是在低头认错。
皇帝道:“你怎么在自己掌事的豹房里走路,还要鬼鬼祟祟贴着墙根走,难道你做贼心虚?”
当然不是如此,但时尘安也不知道该如何向皇帝解释,她握紧宫灯的掌心满满都是汗水,她回头,道:“厨房很快就到了。”
很拙劣地转移话题的方式,拙劣到皇帝根本不必要配合,但他的目光压过时尘安微耸的肩头,看到她紧张又局促的背影,一如那日被他在未央宫前捉了个正着时的身影,他便没有再说话。
到了厨房,时尘安取出火折子,很快将所有的烛火都点了起来,火焰亮堂堂地照了一室。
“还请公公稍微坐一下。”
厨房的茶水早冷了,她摸了一把冷冰冰的茶壶,打算先煨个茶水,皇帝道:“不用,你给我煮碗龙须面就好。”
原来是命题考试,这倒是帮苦思冥想了一路还找不到最佳菜式的时尘安做了解脱,她回想了一下厨房里的食材,欣然点头。
时尘安洗净手,挽袖和面,做龙须面的关键在于细韧长直,回扣二十余次,轻轻抖动,龙须般的面条便能‘飞流瀑布三千尺,疑是黄河落九天’,因此和出的面团一定要柔软适度。
她和完面,就将面团搁置在一旁慢慢醒着,取来薄刀,将洗净收拾后的青鱼鱼肉刮下来,剁成鱼茸,为了去腥,也为了好捏丸子,时尘安往鱼茸里添进姜汁、葱汁、蛋液与猪油,再耐心地用拇指把一个个丸子捏起来。
汤是用鲜蛤蜊、香菇还有几片青鱼鱼肉用文火吊起,将鱼圆下锅后,再转至中火烘着。
抻完拉丝的面条需得几番回扣后才能过油,油温得低,用筷子夹着过油,感觉面条微黄略略硬挺后,便可迅速出锅,煨到汤底里,此时汤滚香气,再下一把生嫩挺阔的小青菜烫熟,一碗龙须面便可出锅盛碗。
时尘安紧张地站在桌边,盯着皇帝拿起筷子,她的目光太过直钩炽热,看的皇帝都有些不自在。
“……分你一半?”
时尘安忙摇头,她意识到自己过于紧张,拉开凳子坐下,倒口茶,企图用冷茶浇灭心头的旺火。
她不能不紧张,她做了七年的饭,家里除她之外还有六口人,没有一个人夸过她做饭好吃。
他们只会挑剔,在她初初掌勺,对火候与食材都陌生至极时,他们对她做出的饭食颇为挑剔。
淡了,咸了,糊了,或者米干了,稀了。
每一句话都是指责。
时尘安辩解不了什么,她只能深深自责,家中不富裕,每日三餐的嚼用占去了家中开支的大头,她却这般没用,做不出好吃的饭菜,白白糟蹋宝贵的食材。
因此时尘安苦心钻研厨艺所求的只是少一句指责。
等那些指责终于在饭桌上消失,家人只便把她按时端上的饭菜当作了一种天经地义,就该在固定的时间,以固定的味道出现在饭桌上,被他们沉默地吃掉的东西时,时尘安只感觉到了阵阵轻松。
至于称赞那是绝对不敢想象的东西,不懂事的弟弟只会缠着父亲从镇上回来后,给他带些小零嘴,毕竟——“二姐的饭天天吃,早吃腻了!”
连没吃过山珍海味的家人都不觉得她做的饭好吃,那么……
“你的厨艺倒是出人意料得好,陛下把你放错位置了。”
时尘安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皇帝,脸颊因为激动而泛起红晕:“真得好吃吗?”
皇帝道:“原本还可以分你半碗,现在不行了。”他慢条斯理,目光里的认可让时尘安激动地快晕过去,“都是我的。”
“我不跟你抢。”时尘安难以冷静,她说了三遍,大脑才从窒息的喜悦中恢复了点理智,她满怀期待地道,“你满意的话,我的夜学能否继续下去了?”
皇帝道:“你能日日给我做宵夜,那就可以。”
时尘安快乐地想踢脚。
真好啊,原来入了宫,到了这吃人的地方来,还能找到快乐与幸福,简直像是老天对她的恩赐。
时尘安举起四指放在太阳穴边与皇帝保证:“我保证我是个听话认真的学生,每日都会完成你布置的功课,绝对不会偷懒,教我不会让你浪费太多时间。”
眼前的太监和小郑不同,小郑是受了皇命不得不来教她,她无论学成什么样,都得捏着鼻子忍受下去。但太监是主动而为之,她要承他的情,也担心他嫌
她是个麻烦,中途就撂手。
她只能小心翼翼地保证。
皇帝道:“我知道。”
时尘安微微一怔,他只说了三个字,因此时尘安分不清他究竟认可她是个听话认真的学生,还是相信她不会浪费他的时间,或许两者兼有之。
她猜不出来,却因为这三个字而感到莫名心安。
皇帝吃完了一整碗的龙须面,把汤一滴不剩地喝了干净,时尘安看着干净得可以照出人面的碗壁,从未有过的满足感与成就感油然而生。
吃完宵夜,就该散伙了,时尘安拿起宫灯,要送皇帝出去,皇帝站在门口,望了望沉入黑墨的夜色,道:“我吃撑了。”
时尘安‘啊’了声:“有山楂片,可以消食,我给你去拿。”
“无妨,走走就好。”皇帝道,“走,送你回去。”
时尘安迈开的步子又收了回来,有些意外。
豹房夜里内外都是掌灯的,但灯烛照明有限,橘光之外的夜色阴沉得更加可怕,仿佛潜藏着什么可怕的精怪,时尘安挑着盏宫灯,想把那些未知的恐惧驱赶开来,但夜色之外还有夜色,它像是囚牢,牢牢困住时尘安的恐惧。
但现在不一样了,有人并肩前行,就是多了份胆子,哪怕此时突然从黑暗中冲出张牙舞爪的鬼怪,时尘安都不会再害怕了。
毕竟身旁还有人与她并肩前行,共担危险,她不是孤身一人。
皇帝送她到门口,檐下点着风灯,亮堂堂的,可以笼住人。时尘安把宫灯递给他,诚心诚意与他道谢。
皇帝道:“谢我什么,我只是饭后消食而已。”
时尘安抿抿唇,浅浅一笑。
皇帝没有拿灯,他冷心冷情,不惧怕夜色,转身走时,高大的身影像是被夜色吞噬,隐隐只剩点墨。
时尘安忽然追了上来,她气喘吁吁地拽住皇帝,但等皇帝回头时,手又极其不好意思地快速抽回。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时尘安低垂着眼,看自己露在裙边外的软缎绣花鞋。
“虽然宫里下人的名字都不是自己的名字,没有什么意义,但我还是想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皇帝一顿,他声音清冷:“我知道你姓时,叫尘安。”
“嗯,汪姑姑说我这本命取得又好听又轻贱,就没改我的名字。”时尘安的语气略微低落,“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你问我的本名还是现名?”皇帝道,“本名无可奉告,现名……你可以叫我小川。”
“小川?”时尘安轻巧地叫了这个抹去姓,不知道有没有隐去名的称呼,像是感觉两片浮萍终于可以轻轻相触。
一个人的名字本应该寄托美好寓意,暗含人生期许,但主子懒得记住每个下人的名字,于是总喜欢把下人的名字取得简单好记,像物也像狗。
名字,就是他们的黔刑。
小川告诉了她名字,就好像把他刺面后的伤疤袒露给她看。
他们是一样的,一样的不配拥有期许与寓意。
小川和尘安,都是命若尘埃的人,只希望老天保佑,能让他们余生安稳顺遂。
第11章
皇帝离开豹房时已经很迟了,小郑跪得腿脚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