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过陆行舟,陆行舟回答他‘问心无愧’四个字,但这不是皇帝要的答案。
事实上,这种问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那份答案,抄别人是抄不来的,只能靠自己悟,因此陆行舟也给不了他要的答案。
皇帝知道,因此更为烦闷,也懒得回未央宫,独自在月下徘徊。
仿佛是老天爷故意为之,让他遇上了时尘安。
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意想不到地给了他答案。
陆行舟是很轴的人,所以他拒绝同流合污,明知富商囤粮是为了旱灾之前大赚一笔,他还要腆着脸让他们平抑粮价,最后遭到请愿书的陷害。
而回馈他的时尘安也是很轴的一个人,她记恩,也知要报恩,因此知道恩人有难,就立刻把自己的安危抛之脑后,去找皇帝。
——他突然想起来,问时尘安:“若我当真是刺客,你这般不配合,也不怕我杀了你?”
时尘安道:“我当然害怕,我害怕地都哭了,你没看到?”
皇帝当然看到了,因此他才奇怪,道:“你不是一向最怕皇帝,没想到你对他还挺忠心的。”
“臣民自然应当对陛下忠心。”时尘安含糊不清地说,一听就是假话,但下半句话就很清晰了,“而且若是陛下出了意外,没人愿意还陆大人清白怎么办?”
——就是这么轴。
但见多了利益熏心,同室操戈后,皇帝并不讨厌这种轴,反而觉得这种轴是山谷清风,能驱散他心头的霾意。
皇帝短暂地停顿后,道:“该说你有良心好,还是没良心好。”
有良心,自然是对陆行舟,没良心,自然是对他。
时尘安不置可否,反而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豹房的豹子受了伤,这些日子也要静养,实在经不了又一次的争斗——这件事若能圆满解决,陛下是不是也能少拿豹子撒气了?”
皇帝几乎要被她绝倒。
她这小小的良心,一半分给陆行舟,一半分给畜生,却是半分都想不起她的衣食父母。
皇帝阴恻恻笑道:“陛下的圣意可不是你我可以忖度的。”
时尘安难掩失望。
皇帝继续逗她:“若是陛下不愿去豹房了,豹房也将不复存在,你又能流落去哪儿,还有如今的好日子过吗?”
他隐晦提醒。
时尘安叹道:“我总要在宫里,直到二十五岁后方能离开,这已是改变不了的命运,但豹子不一样,若是没有了豹房,它们还是可以出宫,回到它们的草原。既然如此,豹房还是不要了吧。”
皇帝微微一愣,半晌方才无奈一笑。
他又输了。
面对脑子轴得只有一根筋的时尘安,他好像总是在输。
第09章
时尘安的面前放着一份捺着数枚手印的陈情书。
这封陈情书完全由她写就,她学习的日子尚浅,字写得磕磕绊绊,光是写这份不足八百字的陈情书就耗费了她整整一天的时间,但她不曾抱怨什么,认真将涂抹得脏兮兮的文章誊抄在新的雪白纸张上。
抄完,她拿着新的陈情书去寻同乡,桃月就是同乡。
但很显然,桃月对陆行舟的遭遇没有任何的波澜,尽管当年她也曾受过陆行舟的恩惠,但陆行舟的固执爱民并没有扭转她的命运,她终究还是被卖为奴隶。
所以她为何要感激陆行舟?
桃月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民就是民,官就是官,官出了事,还有傻兮兮的民为他奔走,而民呢?民就算死了,也是死得悄无声息的。
因此桃月不在乎陆行舟究竟是不是被栽赃了,更不在乎他最后会不会死,她只是问了个问题:“这件事是小郑公公与你说的?”
宫门闭塞,只知困守在豹房的时尘安更是如此,连她都没有听说过的消息,时尘安根本无从得知,除非,有人故意要让时尘安知道。
桃月不用多想,就想到了小郑,毕竟小郑是皇帝身边的人,能轻易地知道前朝的动向,也能准确地揣摩出圣意。
再加上时尘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只是企图说服桃月,桃月也就从她的避而不谈之中领悟过来。
时尘安要为小郑效命,以此讨好皇帝,自然不必为她这个小小的宫女解释什么。
桃月微微一笑:“我当然会签字,不过我不会写字,摁手印怎么样?”
很痛快。
倒是时尘安愣了一会儿,才手忙脚乱把印泥递给了桃月,桃月的拇指沾了朱砂,毫不犹疑地摁在了时尘安的名字下方。
桃月道:“我记得还有几个是开明县的,你也要去找她们吗?”
时尘安点点头,她小心翼翼地折好陈情书,道:“此事牵连甚多,我原本还有些担心你们不肯帮忙,但现在看来,是我想多了,陆大人的好还是有好多人记得的。”
桃月但笑不语,只觉这话透着股虚伪。
因此她敷衍地对时尘安道:“你尽管放心去,没人会拒绝你。”
如她所说,时尘安顺利地得到了摁好手印的陈情书,可是让她难以忘怀的是那些被她找上门的宫女。
一个月之前,她们平起平坐,甚至因为时尘安寡言,又被分去了豹房这种没前程的地儿,还有好几个看不上她,连话都懒得和她多说几句,但今次不同了,时尘安上门时,她们小心谨慎,态度可以称得上是诚惶诚恐。
“当然,我们当然会摁。”还没等时尘安说清楚原委,她们就迫不及待地说,“这是我们该做的。”
态度微妙得甚至让时尘安有些不愿把陈情书拿出去。
毕竟作为家中不受宠爱的女儿,时尘安对情绪称得上敏感。
但无论如何,陈情书事关陆行舟的清白与安危,时尘安还是选择忽略掉这些别扭与不适,顺利将手印集齐。
她将陈情书折叠整齐,放在桌上,而躺在陈情书一边的是那四方的手帕。
那个不知名的太监慷慨地将手帕送给她拭泪,一直到回了豹房,时尘安才后知后觉想起她忘了归还,她在灯下展开素白的帕子,能清晰地看到她留下的泪痕。
她忽然有些羞赧,意识到把沾着泪痕的手帕送回是不合适的一件事,于是她打了盆水,用皂角将帕子洗净,秋日的阳光把帕子烘得暖融融的,她取下时那淡淡的龙涎香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皂角干是净的味道。
时尘安不由想起递过帕子的手,手腕骨骼感略重,青筋遒劲,指骨匀称修长,皮肤白净得没有一点肉脂感。
她很少能看到这样干净的一双手,男人总是对身体的洁净不甚在意,乡村邻里多的是带着汗水就上床进入梦乡的男人,夏日阳光猛晒时,时尘安经过他们时,总能被他们身上的汗味熏到落荒而逃。
那些男人从不以此为耻,反而哈哈大笑,称其为男子气概。那些巾帕在他们看来都是给娇滴滴的小姑娘用的,透着无用的矫情。
而太监。
如果被他们看到一个太监随身带着帕子,恐怕待遇还不如娇滴滴的小姑娘,是注定要被他们踩落淤泥,大肆耻笑的。
但,时尘安很喜欢那时那刻递过来的帕子,以及把帕子递过来的手。
那双手看上去十分强劲有力,可以扛起码头的数十斤重货物,也能轻柔地递过来一方帕子。
可偏偏,他是太监。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时尘安是真真切切地感到了惋惜。
就在她独自对烛空叹时,门打开了,秋叶的风已经带了几分凌冽的萧瑟,吹进来时烛火跳了跳,有瞬间,屋内陷入了昏暗之中,时尘安的心脏骤然缩紧,
但好在门很快关上,屋内又恢复了暖和与光亮。
时尘安看清了来人,怔然:“怎么是你来了?小郑公公呢丽嘉?”
长袍曳动,走到桌前,在时尘安的对面缓缓坐下。
鬓角濡黑,长眉飞斜,凤眼微勾,竟是那个陌生的太监。
皇帝轻描淡写:“他话太多,陛下就不让他来了,你的课也要停了。”
时尘安怔了怔,接连两个打击让好似对她的嘲讽,让她有些晕头转向。
时尘安的眼眸微垂,看到那份静静放置的陈情书,是她一笔一笔誊抄而出,每个笔画都透着固执的认真。
皇帝欣赏她的神色,半晌,道:“好心没好报,后悔了?”
时尘安摇摇头,又点点头,她抬起眼,道:“陛下会处罚小郑吗?”
皇帝道:“小郑算是功过相抵,只是被警告而已。”
时尘安舒了口气:“那就好。”
她郑重地把陈情书交到皇帝手里,道:“陆大人的清白,有劳陛下了。”
皇帝展开陈情书,他没有阅读内容,那并不重要,只是他的目光不由地被时尘安的字迹所吸引。
白纸黑墨,笔锋凌冽,若一根根覆雪着霜的墨竹,凌寒不屈。
明明是刚学字不久,笔触之间却能如此展露锋芒,而笔锋间的熟悉又让皇帝目光微怔。
皇帝道:“小郑让你临的是谁的字帖?”
时尘安不明所以,老老实实地回答:“临的是颜帖。”
皇帝墨宝珍贵,没有他的允许,就算借小郑八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拿了皇帝的字给时尘安临。
但颜体丰腴雄浑,本不该生长出这铁钩银画来,皇帝知道,那些违和突兀是属于时尘安的一部分,从时尘安胆大包天,杀了小要,又厉声呛他时,他就已经见识过了。
皇帝放下陈情书道:“你的字很像一个人。”
时尘安道:“谁?”
皇帝道:“陛下。”
时尘安吓了一跳,满脸都是“你在跟我开什么能让我原地爆炸的玩笑”的神色。
皇帝提笔,在时尘安提前磨好的墨上一舔,吸饱墨汁,从容落笔。字迹匀整衬拔,筋骨挺劲,运转如刀,与这字相比,时尘安左看右看,只觉自己的字圆拙稚嫩,骨散气游。
她抬头看着皇帝,目光有些痴呆。
皇帝道:“我这字受教于陛下,你看我与你的字像吗?”
时尘安:“你好抬举我,要是我能写出你半分的气韵来,我当真做梦都要笑醒了。”
她说这话时,目光不自觉下滑,落到了皇帝的手上。
在这之前,她没想过他会写字,毕竟在她看来,只有穷苦人家才会送儿子入宫做太监,而穷苦人家活下去都艰难,是请不起先生的。
这陌生的太监能认字,是意外之喜,非常好。更好的是,就连他的字也那般像他的手,瘦骨遒筋,好似可以托天立地。
如果他不是太监,而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呢?是不是也可以读书,考学,出仕,走上他的青云之路?
时尘安不敢多想,就像她胆小的只敢畅想太监的‘如果’,却不敢想象自己若是生在小富之家,拥有一双宠爱自己的父母,不必零落宫墙,她的人生又会如何。
因她知道这世界没有那么多‘如果’,而这些‘如果’制造的美梦恰恰冰冷如刀,一刀一刀割着她的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