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简璧“哦”了声,心想圣上真来审问昨夜事,定会传她前去问话,她安心等着便罢。
···
僻静的禅堂里,圣上坐在北向正位,脸色黑沉,段贵妃坐在圣上旁边,亦是满面肃然。
堂内正中,魏王和段瑛娥并排跪着,以额触地,肩膀时有抽搐,似在哭泣。
晋王和濮王安静站在一旁。
“陛下,此事全是臣女一人的主意,臣女早就听闻郡主有意嫁给魏王殿下,私下里自然有些不愿意,虽然魏王再三保证,不会因为郡主冷落了我,我还是不放心,这次给郡主下药,只是想试试魏王的心思,看他能否抵得住郡主的诱惑。是臣女妄为,请陛下降罪!”
段瑛娥再次声泪俱下,以额触地磕头。
豆卢昙中药的事情明明显显,一味撒谎推脱只会惹圣上厌烦,段瑛娥避重就轻,将一场关乎朝堂的阴谋说成是儿女之间争风吃醋、不慎失了分寸的小打小闹,不管圣上相信与否,这个说法给圣上、给魏王、给汝南侯府留足了周旋余地。
因着这个说法,圣上有足够的借口从轻处置魏王,也能保全汝南侯在朝堂中的地位,还可适当处罚段瑛娥安抚怀义郡主,几厢都不必作难。
圣上黑着脸,不问这话真假,也不下决断。段贵妃见此情状,跪下来请罪道:“不管怎么说,此事都是瑛娘和七郎胡闹,唐突了郡主,请陛下重重责罚他二人,去其爵位,贬为庶人!”
此言一出,濮王大为震惊,瞪大了眼睛看着段贵妃。
晋王却没甚反应,仍是垂眼盯着地面,心中忖着一事。
圣上看了段贵妃一眼,夫妇这么多年,他自然也知晓段贵妃的话有几分真心,对她抬抬手,示意她起身。
看向晋王和濮王问:“你们觉得,如何处置比较妥当?”
濮王从来没想过父皇会问这个问题,他要是能处置的了,就不会连夜报给父皇了,父皇怎么反倒把问题抛回来了?
贺长霆却知父皇这样问的真正用意,是在试探他们会不会趁机打压魏王,让他一败涂地,永无翻身的机会。
濮王没有主意,试探地看向晋王,反正晋王年长于他,按道理也该晋王先说,他附和便罢。
贺长霆道:“事关怀义郡主,儿臣以为,还是应该等怀义郡主醒来再行处置。”
濮王附和:“儿臣也这样想。”
圣上脸色缓和许多,对两个儿子的回答还算满意,问:“怀义郡主怎样了?”
濮王也正为这事发愁,将怀义郡主现状详细禀于父皇。
“那药性至今未解,郡主一醒来便……极为不雅,连医官也束手无策,只能再用药让郡主昏睡,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梁帝抬了抬眼,朝濮王看去。他对这些后宅之事素来不甚在意,眼下这神色,已算是关心了。
“什么药这般厉害?连医官也解不了?”
濮王道:“医官说也不是完全不能,就是慢一些,大概得半个月左右,郡主可能才能慢慢恢复些神识。”
正值夏王丧期,豆卢昙作为夏王最看重的女儿,怎能半个月不露面?
“没有快一点儿的办法?”圣上皱眉,不悦地瞪了段瑛娥一眼。
快一点的办法自然有,但难以启齿,濮王正思忖着怎么说,贺长霆先开口:“父皇,不若查清楚那药来自何处,有了药,医官能辨其成分,然后对症下药,或许能快些。”
圣上也觉是个法子,待要开口,听段贵妃已然对段瑛娥斥道:“你那药哪儿来的!”
段瑛娥自不会说实话,哭得更凶:“姑母,我不知那药如此恶毒,我以为就是寻常的春·药,是一个江湖游医卖给我的,没有了,就那一包!”
贺长霆目光暗了暗,没料想段瑛娥这般长于说谎。
昨夜王妃能敏锐察觉怀义郡主异常,及时通知他来相助,定是知晓那药发作时是什么模样,怀义郡主如今情状和他当时相差无几,说明王妃推断没错,他们中的是一样的药,王妃概是服用剂量小,症状稍轻,没有完全丧失理智。
段瑛娥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她甚至清楚便是解了药性后,也还要头疼几日,她的药绝不是从江湖游医处买来的,定有一条更为隐秘,甚至牵连甚广的途径。
他当时为何认定是王妃在茶里下药,为何竟丝毫不疑段瑛娥在酒里做了手脚?
他到今日才知,段瑛娥做戏这般好。
圣上着急解决豆卢昙昏昏不醒的事情,暂时无暇追究段瑛娥的过错,被她哭声扰得烦乱,摆摆手示意侍者先将她押下去。
濮王见父皇愁眉不展,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说出另一个法子,由父皇定夺。
“父皇,医官说,也有快办法,这药·淫·邪·非常,热毒都淤积在一处,只要,只要行了夫妻之事,能散去大半,后续再用药行针,会快一些。”
梁帝望着濮王,目光一动不动。
谁都知道怀义郡主连婚约都没有,和谁行夫妻之事?这话说出来,相当于提醒圣上给怀义郡主择婿。
梁帝看了看在场的三位儿子,魏王的心思自不必提,就是不知这坏魏王好事的晋王和濮王,是凑巧还是存心?
濮王无甚才思,在一众成年儿子中最为平庸,圣上不觉得他有能耐谋划这事。
梁帝看着晋王,见他始终垂着眼,波澜不惊,恭顺之中自有一股沉稳端然的气度,叫人完全看不出所思所想。
“三郎,此事,你可有想法?”梁帝语声亲切,少有地露出父子闲谈的温和来。
贺长霆明白父皇意在试探,想了想,神色凝重地说:“恐怕只有七弟最合适。”
知情人都清楚,怀义郡主和魏王只差最后一步了,魏王虽未成事,也相当于成事了。旁人再有想法,与魏王争抢,未免太难看。
目前形势,圣上自然也最清楚,贺长霆说了相当于没说。
梁帝又看了晋王一眼,对他们挥手:“你们下去吧,朕再想想。”
三人离开禅堂,魏王默不作声,正要独自回厢房,贺长霆突然道:“七弟,听你嫂嫂说,昨晚,你特意给她敬了一盏茶?”
这话自然是诈魏王的,段简璧没有说过厢房内情景,贺长霆不知细节,但想来想去,段瑛娥和豆卢昙都不可能给王妃下药,只有魏王会动这番恶趣味。
魏王怔了下,明知晋王所指何事,但料想他若有证据不会如此心平气和,且看方才父皇态度,并没打算深究下去,故而心中并不当回事,恹恹点头:“一盏茶而已,嫂嫂当得起。”
贺长霆忽然重重捏上魏王肩膀。
贺长霆惯用丈八大刀,五十斤重的大刀挥舞起来如若无物,练习多年自是膂力惊人,此刻所有力气都灌注在这只手上,如铁爪利刃,似能穿透皮肉。
魏王虽也习武,毕竟没怎么正式行军打仗,多是花拳绣腿,身板不比一般将士壮硕,哪受得了贺长霆如此拿捏,痛得歪着脖子就他的力道,口中呼道:“三哥,三哥,痛!我错了,不是故意的!”
濮王不知内情,只当晋王是在教训这个胡作非为的七弟,津津有味看热闹。
贺长霆并没放手,加重力道,要捏碎魏王肩胛骨一般,沉声警告:“她是你嫂嫂,这辈子都是,你最好放尊重些。”不要做恶心的肖想。
“尊重,尊重,我对嫂嫂只有尊重,三哥,咱们一起长大的,我怎会不敬嫂嫂,快放手!”魏王拍着贺长霆手臂呼痛。
贺长霆自也是顾念一起长大的情分,顾念他真心实意叫了这么多年三哥,才只是警告而没有其他惩戒,否则,就算父皇不追究,他也一定追究到底。
魏王本来就怪贺长霆和濮王坏他好事,此刻又被贺长霆如此教训,心中愤恨,甫一挣脱便冲二人一甩袖子,独自走了。
待魏王走远,濮王四下看看,见无旁人,凑近晋王小声说:“三哥,你觉得父皇真会遂了七弟的心意,把怀义郡主赐婚给他么?”
贺长霆看看濮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忽问:“五弟,你猜父皇为何不给你赐婚?”
父皇连他仅三岁的皇弟都拿来笼络人心了,为何单单撇开年龄正合适的濮王?
濮王反应再迟钝,也听出晋王是何意思了,呆呆立在原地,不知是喜是忧。
贺长霆拍拍他肩膀,也走了。
回厢房途中,撞见裴宣离寺,像是要出门办事。
贺长霆本欲上前打个招呼,想到昨夜事,又顿住脚步,默不作声看着他离去。
他突然不想回厢房了,虽然他本来是要去告诉王妃,他错怪了她。
不回厢房,贺长霆便又上了永宁寺塔,将一整日的寺中动向看了清楚。
父皇召了些夏王旧部前去禅堂,后来又单独召见了濮王,之后,濮王便进了怀义郡主的厢房,至今没见出来。
裴宣到下半晌才返回寺中,走路有些不稳,像是喝了酒,一个人在假山上待了许久,那处位置,能清楚看见王妃住的厢房。
快到傍晚时,就连段辰也骑马过来了,没有进得寺院,将一个小坛子交给门房,后来,那小坛子又送到了王妃手里。
是什么东西,竟劳段辰亲自来送?
第44章
段简璧刚把避子药从坛中倒进碗里,正要喝时,晋王回来了。
贺长霆看了眼黑乎乎的汤汁,认出是药,看向段简璧:“病了?”
段简璧摇头,也未明说这药是何物,端碗喝了一口,眉毛揪在了一处。
从城东送到这里,药早就凉了,苦味更重。
段简璧吩咐婢子去把药温一温,想到等了一整日都没见人传她去问话,不知怀义郡主那事到底如何处置了,遂问晋王:“父皇可来了寺中?”
贺长霆在茶案旁坐下,微微颔首。
段简璧瞧他心绪不佳,猜想事情进展并不顺利,心中也有些惴惴,“已经有结果了么?”
“怀义郡主尚未醒来,不过段十二姑娘已承认是她下药。”
段简璧虽讶异段瑛娥这么快俯首认罪,却也油然畅快,“父皇要怎么处置她?”
贺长霆不语,心知父皇虽未有决断,但依段瑛娥认下的罪名,加上魏王和汝南侯的关系,父皇不会重罚。
段简璧看晋王神色,心里也冷了一层,“她这样欺负怀义郡主,竟也能全身而退么?”
她声音不重,并非质问,更像是无可奈何地呢喃。
贺长霆仍没有说话,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下药之事,是我错怪了你。”
每一个字都清晰沉重地落下来。
段简璧以为事情过去那么久,早就不在乎真相了,可听到他这样说,心里还是起了波澜。
就是因为那件事,他在这间厢房里大发雷霆,不惜在这佛门之中下令责打一个年过四旬的嬷嬷,严刑逼供要她认罪。
她拖着疲软的身子跪在他面前,一遍遍央告,一遍遍说,给他喝下的只是观音那里求来的送子药,可他一个字都不信。
也是因为那件事,他连姨母都恼了,私心以为姨母心术不正,教她用歪门邪道勾诱男人。
甚至前几日提到此事,他还是认定是她下药,是她有错在先,他不过秉公处置。
今日,缘何后知后觉错怪了她?
“查到那药的来处了?”真相来得有些迟,但段简璧还是想知道,是谁有这样能耐,悄无声息给晋王下了药,还叫他丝毫不疑。
贺长霆又陷入良久沉默,看到她等待的目光,知自己欠她一个交待,说道:“那晚,我喝了段十二姑娘的酒。”
段简璧一动不动,目光似一层突然凝结的寒冰,定定望着晋王。
她当初就提醒他,他与谁喝酒,说不定酒里掺了药。可他全然不当回事,宁可严刑逼供也不肯去找那人对峙求证,甚至说她胡乱攀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