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人是段瑛娥。
他就那般信任、维护段瑛娥。
那时,她是他的妻子啊,她盼着与他夫妇和美,相知相敬,他与段瑛娥诸般往来,又是送花绫,又是送骏马,她视而不见,私心以为日久天长,这些都会过去,而今再想,何其天真,何其可笑?
段瑛娥的酒,她的茶,晋王只疑她的茶,没有一点道理,没有一点公允可言。他那时的心,完全偏在段瑛娥身上。
纵使她很努力想做好他的王妃,纵使她已尽己所能想要接近他,他还是猜忌着她,蔑视着她。
“为何?”段简璧冷冷地看着晋王,“就因为我长在乡野,一朝得了富贵,所以一定是我不择手段?”
“就因为我想接近你,想和你好好过日子,所以一定是我下药,逼你圆房?”
“明明不是我一个人有嫌疑,为何不肯给我一点点公允?”
原来只是因为那个人是段瑛娥?
贺长霆一言不发,当初他确实只看到了表面顺理成章的迹象,自认为理智地分析了前因后果,自认没有判断错误。可他没有看清楚人心。
段简璧看了他一会儿,心中的波澜渐渐淡下去。
左右这夫妻已经不做了,他曾经更看重谁,更偏心谁,一点儿都不重要了,她恨段瑛娥,但这恨与晋王无关。她也不会要求晋王和她一样恨段瑛娥。
“娘娘,药好了。”
红炉把药放在茶案上,见王爷王妃面色都不好,没敢多留,放下药便出去了。
段简璧伸手去端药,被贺长霆先一步按住了手臂。
“不要乱喝药,若有不适……”
“这是避子药。”
段简璧漠然打断他,抬手仍欲端药,贺长霆却并没松手,怔怔盯着那碗药。
因为昨夜的事,她怕怀上他的孩子,怕有羁绊,怕不能和裴宣远走高飞,所以今日特意叫人煎了避子药送来寺中?
她虑想的真是妥帖周到。
贺长霆心知不该阻止她,她没有错,可那只按着她不准端药的手臂,如有千斤重,收不回来。
段简璧用力抬手,甩开他的桎梏,端着药碗一口气喝了干净,连沉淀在碗底的药渣都吞了下去。
贺长霆看得出,她有多怕怀上他的孩子。
他攥紧了拳头,骨节巍峻地堆蹙起来,连绵如山。
但他没有资格阻止,没有资格夺下她的药碗不准她喝。
他可以干预她很多事,唯独在这件事上,他不能说一个“不”字。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干脆果决地把那避子药喝得一滴不剩,只为了不怀上他的孩子。
贺长霆神思恍惚了下。
上一次在这房里,她明明亲自求了送子药,还放在茶水里,与他一人一盏喝得干干净净,她那时,不是想为他生个孩子的么?
···
离寺时,怀义郡主的婚事也定下来了,不是大家都以为的魏王,而是在这之前毫无苗头的濮王。
婚期就定在二十天后的十月中旬。
段简璧不知这结果是不是郡主满意的,但离开时寺门相遇,豆卢昙骑在马上,一身素锦白袍,头裹孝巾,神色虽依旧冷清,并不见哀怨之色,好像对这门婚事并不反感。
段简璧却也没有上前恭喜,她知道豆卢昙真正想嫁的是晋王,若非遭了魏王算计,她应该是有办法嫁给晋王的。
回到府中第二日,段简璧打算往酒肆去看看姨母,跟她解释避子药一事,免得她胡思乱想,心中不安。
贺长霆没有阻拦,交待赵七挑两个护卫随行。
赵七正要去办,撞上了前来的裴宣。
听闻此话,裴宣对晋王道:“属下亲自护送王妃娘娘前去。”
赵七眼睛一瞪,不可思议看着他,反应了会儿,忙要推脱,又听裴宣道:“属下听闻王妃娘娘去酒肆从来都是素装简行,不欲叫人知道她王妃身份,属下会赁一辆朴素牛车,亲自送她过去。”
赵七肯定不能同意,“这事用不着你,我让方六去!”
裴宣没有理会赵七,仍对晋王拱手道:“王爷可还有其他吩咐?”
赵七急眼,再要出言阻挠,被晋王挥手制止。
“让元安去吧。”贺长霆看着裴宣,裴宣却始终没有抬眼。
赵七急道:“那让方六一起去。”
裴宣看向赵七:“你觉得我一个人护不了王妃娘娘?”
赵七自然不怀疑裴宣的本事,他只是要帮裴宣避嫌,坚持让方六同去。
贺长霆阻了赵七的话:“元安自去便可,不必方六同行。”
王爷亲自发话,赵七没办法再阻挠,只能借着送裴宣出门的时机,攀着他肩膀低声告诫他:“你别欺人太甚,你再这样,我真向王爷告发你了!”
来来回回都是这些车轱辘话,裴宣撇开赵七,冷道:“你去。”
“你!”赵七咬牙,却不敢高声说话。
裴宣离府,很快牵来一辆寻常的牛车,而段简璧也换上了寻常服饰,出门登车,裴宣亲自驾车,晃晃悠悠出了永正坊。
永正坊内晋王、濮王和魏王三座王宅并排坐落,外头百姓说起永正坊来都呼为三王宅,三王年岁相差不大,宅子也几乎同时改建修缮,内中布局虽各有各的风格,外观上看,规格建制几无差等。概因濮王和魏王婚期将近,王府大门上已挂起了大红喜绣球,门额门扉,鎏金的鎏金,髹漆的髹漆,金灿灿红彤彤,焕然一新,显得晋王府过于简朴了。
行径濮王府大门,段简璧望了望那气派景象,记起自己出嫁时,晋王府的大门似乎没有进行这般翻新。
小林氏的酒肆在城东宣义坊,至坊门口,裴宣并没有停车,径直驱车掠过。
段简璧以为他没来过,不知姨母酒肆位置,出声喊道:“阿兄,这里拐进去,很快就到了。”
裴宣充耳不闻,反而加快驱车,朝东城门而去。
牛车一般是很平稳的,但裴宣用驱马的力道驱牛,那牛猛劲儿跑起来,车身晃荡颠簸,段简璧坐不稳,牢牢抓住窗棱,急声唤了句“阿兄”。
她猜到裴宣请命单独护送她应是另有目的,可他要带她去哪里?
出得东城门,牛车跑得更快,段简璧没再唤裴宣停下,只是双手紧紧抓着窗棱,屈膝窝在角落里,尽量让自己不那么颠簸。
离开大兴城很远,已经出了京畿,到一户陈旧的居宅前,裴宣才停下,回身去接段简璧下车,见她不知何时已满面泪痕,深深咬着唇瓣,脸色苍白,抓着窗棱的手臂在颤抖。
他驾车太快,把她吓住了。
裴宣顿了顿,目光温和下来,把手伸给她:“别怕。”
段简璧擦去泪水,扶着他手臂下了车,看到眼前宅子,记起这是入京途中,他们曾借宿的一处废宅。
此地临山,人家并不多,三三两两的相距还很远,当时天色已晚,他们敲了几户农家柴门,想要借宿,都被拒绝了,无奈只能到这处废宅里将就一晚,谁知又碰上连阴雪,困在这里好几日。
彼时还未和失散的姨母碰头,只有她和裴宣,在这里住了几日。
他们在房内生了一堆火,裴宣把厚重的军甲衣借给她御寒。
她见裴宣所剩衣衫单薄,不忍他受寒,挨着他坐过去,分一半甲衣给他。
裴宣顾忌男女之别,不好与她坐的太近,致使那甲衣根本遮不住两人,裴宣不暖和,她也冻得瑟瑟发抖。
后来,裴宣察觉她在发抖,坐近了些,和她一起披着甲衣偎依在火堆前。
第二个晚上,他抱着她入睡的。
那时她想,她终于有了除姨母之外,第二个可以依靠的人,她偎着他,很安心,也很想嫁给他。
“阿璧,困在这里的那几日,是我有生以来最开心的几日。”
那时候她像一只还没有完全从惊吓中缓过来的兔子,他去哪里她都要跟着,便是踩着厚厚的积雪也要随他一起上山打野味,好解决二人的温饱问题。
段简璧低头不语,被恶匪劫走,和姨母失散的那段日子,因为裴宣,她在满地的流亡离乱之中过得还算安稳。
“阿兄,你带我来这里,是想说什么?”段简璧看着裴宣柔声问。
裴宣也看着她,“我想要你一句话,你可心悦王爷?”
段简璧摇摇头,“从不曾。”
她的回答太干脆,裴宣并不敢信,静静看着她,意欲从她神色中分辨出一些东西。
那日她差丫鬟递信姨母,他追踪了过去,一直追到药铺,查到她抓了避子药。
他相信以晋王的性情,阿璧若不愿意,不会发生这种事,可既然发生了,他们二人定是两情相悦。
可他还抱着一丝希望,想亲自确认阿璧的心意。
阿璧说她不曾心悦晋王,他难以置信却又愿意相信。
“我带你走,你可愿意?”裴宣看着她,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重的严肃和责任。
段简璧愕然望他,“现在?”
裴宣明目张胆把她接出来,一路奔驰到此地,难道想就这样带她走?
他们这样离开,岂不是要被通缉?她的姨母和哥哥怎么应对?
“不是现在,只要你答应跟我走,我会另作安排,不会叫你姨母和哥哥担心。”
段简璧不说话。
她本该一口答应的,可她不知此刻在顾虑什么,竟不敢果决地给裴宣答复。
“这些话,为何一定要到这里来说?”段简璧问。只要是个隐蔽的地方不就可以么,何必跑这么远?
裴宣默了会儿,淡然道:“我想多几分胜算,想你能答应我。”
他和阿璧只有过去的那段日子了,在晋王府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晋王与她亲近,什么都不能做。再这样下去,或许她真的不愿意跟他走了。
段简璧望他一会儿,柔声问:“阿兄,你真的还愿意娶我为妻么?”
裴宣握住她手臂,“你一直都知道我的心意。”
“阿兄,你可知道,我什么都没有,我只会庖厨,裁衣,酿酒,我可以操持家计,可是我帮不上你,你想要做大官,想要建功立业,便只能靠你自己,会很辛苦。”
裴宣笑了下,“我从认识你,就知道你什么都没有,阿璧,我想要的东西自己会去谋,不需借你的力。”
又说:“你也不必担心躲藏的那段日子,这些年,我有些积蓄,足够你我生活一阵子,等安稳下来,我会再去赚。”
段简璧看着他:“你不想在晋王麾下效力了么?”
裴宣沉默片刻,才说:“王爷天生将才,等风声过去,他若是不介意,还愿接纳我,我愿意继续随他征伐,但他若有心结,不愿再接纳我,我也只有另谋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