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段简璧,“若另谋生路,开始定会艰难些,日子清苦,怕会委屈你。”
段简璧没有说话,她不是没有过过苦日子,而且裴宣救过她的命,还因为她受过伤,她怎能因为可能的清苦就抛开他。
“大不了,耕田织布,庖厨酿酒,只要命在,还能活不下去么。”段简璧低着头小声说。
裴宣怔忪,过了会儿才想起来问:“你答应了?”
段简璧在点头之前,忽想起一事,问他:“我之前听说,有一位吕家小妹和你关系很近,你们……”
她不想再插足所谓的青梅竹马了,太辛苦,她不想总做被放弃、被胡乱猜忌的那个,她也想要被偏爱。
裴宣忙解释:“是吕大的妹妹,王爷和我经常去吕家喝酒,我们很熟,但她年纪小,我只把她当妹妹,不曾有过其他想法。”
段简璧淡淡“哦”了声。
裴宣握了握她手臂,“你要如何才肯信我?”
段简璧摇摇头,表示他什么都无须做,说:“我信你。”
她看看天色,“我们回去吧,我还想去看姨母。”
裴宣道:“不必着急,我们打些野味回去。”
他打开门锁,领着她进去,段简璧才看出这废宅早已不是废宅。坍塌的院墙已被修补垒砌完整,破烂的门窗也换上了新的花棂,杂乱的院中也收拾的井然有序,东厢的厨房甚至砌了新灶台,上面放着釜甑瓢盆一类庖厨炊具。
北厢东西并列的两间厢房,段简璧跟着裴宣进了东间,外间用青砖垒了一个窄长的坐榻,旁边放着一个石几,内间砌着一座足够两人安歇的土榻,榻上铺着毡席,席上又铺着一层褥子,上面还罩了一条宽大的单子,概是为了遮灰。
裴宣从墙上摘下一把弓,背上箭囊,像一个猎户。
“阿兄,这里……”
裴宣环顾房内,对她笑了笑:“我后来简单布置了一下,有时路过,会来歇上一会儿。”
“阿兄,那几日,真的是你有生以来,最开心的日子么?”段简璧望着他问。
裴宣迎着她的目光,定定颔首,“走吧,我们去打野味。”
段简璧点头,随他出门,望了望清晰可见的山野,虽然已是秋日,不及春夏生机勃勃,胜在舒爽静谧。
是她熟悉的、安心的日子。山野不会嘲笑她生长在这里,不会猜忌她不择手段妄图富贵。
这夜,段简璧没有返回晋王府。
直到宵禁,城门坊门皆闭,裴宣没有把王妃送回来,也没有托人来递消息说明未归缘由。
贺长霆坐在书房里,书案上铺着几张空白的宣纸,他盯着白纸,并不落笔,甚至连毛笔都未拿起。
濮王托他作几首催妆诗,好在大婚亲迎时,唱来催新娘子上车舆。
贺长霆也答应帮忙,但他此刻全然没有思绪。
他的王妃从来没有夜不归宿过。
她总是那般温顺乖巧,就算与他置气也只是敢怒不敢言地瞪他两眼,或者小声嘟哝几句气话,从未有什么不当举止。
他之前出征不在府中时,她出门去看姨母,也不曾在外留宿过。
今夜,为何没有回来?
裴宣那般强势地护送王妃,应当有话要跟她说,裴宣把她带去了哪里?
他们是否又吵架了?
裴宣醉酒那日,正是王妃喝避子药当日,他一定猜到了什么,今日才对他如此冷漠,裴宣带王妃出去,会因这事责怪质问她么?
这么晚了,他们到底宿在了哪里,是姨母酒肆,还是客栈?
“王爷,王妃娘娘不会出什么事吧?”赵七问出口的虽是王妃娘娘,但他更担心裴宣,敢和王妃夜不归宿,日后万一东窗事发,哪里说得清?
贺长霆了解裴宣的本事,王妃与裴宣一处,定会平安无恙。
但他却并没有出言安抚赵七,静静地坐着,似也忧虑在心。
“王爷,要不属下派人去找找?”赵七瞧着王爷也有这个意思,遂提此议。
贺长霆忖了好一会儿,起身,又思想片刻,看向赵七说:“王妃是不是落了东西在府中,你去拿来,给她送去。”
“啊?”赵七一时没反应过来王爷的意思,他哪里知道王妃娘娘落了什么东西。
贺长霆转身拿过外袍,取了长刀,看上去要出门,见赵七愣着不动,想他有时机灵有时呆笨,遂说得直白了些:“去拿些上好的补品,去趟酒肆。”
赵七愣了愣,恍然大悟,王爷是要去找王妃娘娘,但不好大张旗鼓,遂借口给王妃娘娘送东西以作遮掩。
王爷这样做,是在顾忌裴宣和王妃娘娘的名声。
想到这层,赵七又暗暗骂了裴宣一句,不由得替王爷可怜,王爷那般信任裴宣,裴宣却觊觎王妃娘娘,真不够义气!
贺长霆吩咐赵七备马,府门口等候,他先去濮王府借个东西。
因着濮王婚期临近,有时宵禁也需奔忙,圣上颁了一道特令给濮王府,有这令符在,只要不进宫,大兴城内可随意通行。
濮王听闻晋王来意,慷慨答应,叫人去拿令符来,随口问:“三哥,你这是去做什么?”
贺长霆顿了顿,道:“给你嫂嫂送些东西。”
“什么紧要东西?”明知宵禁也要去送?
贺长霆垂眸,默了会儿,面容严肃地说:“极紧要的东西。”
濮王瞧他这神色,想来果真有要紧事,且不便多说,遂也不再问,令符交给他,送人出门。
“三哥,成亲可真是个麻烦事,还是你那时自在,什么都不用管。”
怀义郡主身份尊贵,又有一帮夏王旧部照护,不论迎亲仪仗、聘礼用物还是人情往来,都十分讲究,丝毫马虎不得,虽有礼部全程操持,濮王却也不能甩手不管,有些事还得亲力亲为,以示求娶郡主的诚心。且他毕竟与郡主夫妻之实在先,此刻更怠慢不得。
濮王随口抱怨一句,贺长霆却脚步一顿,幸而他这停顿十分短暂,濮王并未察觉。
贺长霆微不可查地环顾过濮王府喜庆的装扮,若有所思,面上无甚波动,出了府门。
···
宣义坊,小林氏宅子内,院中生了一堆熊熊烈火,火上搭着一个三叉铁架子,架子上烤着一只野兔两只野鸡,旁边还放着好几只待烤的鸽子。
这些便是裴宣打来的野味,还有一只毛色灰灰的小兔子,段简璧看着喜欢,裴宣便活捉了给她,叫她抱着玩耍。
几人围坐在篝火旁,段辰和裴宣负责烤肉,烤好了便一片一片切下来放在碟子里,调好味道,递给段简璧和姨母。
小林氏已有五个多月的身孕,肚子渐渐大起来,坐在有些高度的马扎上,其他几人则都是垫了个蒲团席地而坐。
段简璧左手边挨着姨母,右手边挨着段辰,对面坐着裴宣,怀中抱着裴宣特意抓给她的兔子,面前放着裴宣和哥哥烤好的肉,还有姨母亲自酿的果酒。
她微微偏头枕在姨母腿上,抬头望见一轮满月。
他们今日也算是团团圆圆了。
“阿璧,新烤的鸽子,尝尝。”段辰扯下一根鸽腿儿递给妹妹。
每次烤好肉,哥哥和裴宣都会挑最肥美的部位扯下来,先让她和姨母吃。
这种被爱重,被放在第一位的感觉,她很喜欢。
段简璧接过鸽子腿儿放在碟子里,作为回报,给哥哥和裴宣各添了一碗酒。
两个男人都未道谢,只是对段简璧笑了笑。
段简璧一只手拿鸽子腿儿来吃,另一只手便控不住怀里的兔子,被它往前一跃逃脱出去,幸而段辰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兔子耳朵。
“小东西,一点儿都不乖。”段辰拎着兔子耳朵往篝火上晃了晃,吓唬它:“再跑把你烤了吃!”
“哥哥,你别吓它,小心它咬你。”段简璧笑说,放下没吃完的鸽子腿儿,用帕子擦擦手,两只手把小兔子抱了过来。
小林氏也笑了,看着外甥摇了摇头,西疆十三年,明函真是和以前大不一样了,若是以前,他只会温和地把兔子抓回来,给它顺顺毛再递给妹妹,根本不会说这些俏皮话。
裴宣也只是笑笑,又扯了一只鸽子腿儿放到段简璧和小林氏面前的碟子里。
段简璧没有说话,只对他弯着眼睛一笑。
小林氏看见裴宣的脸红了,唇角的笑容十分明朗。
小林氏看得出来,裴宣很中意外甥女,若当初外甥女没有抛错绣球,如愿嫁给裴宣,现在的日子应该也不会差,概是两心相悦,夫妇和美,说不定也怀了身子,还能三天两头跑到她这里来说话,不必像如今有诸多顾忌。
天意弄人。
小林氏心里一叹,面上没表露半分,看看只顾着抱小兔子的外甥女,见她腾不出手来吃肉,遂夹了一块儿肉喂她。
段简璧和姨母向来亲近,在场又没有外人,不必顾忌雅观与否,张大嘴儿一口吞了姨母夹来的肉,顿时塞得腮帮子鼓鼓的,鹅蛋小脸变得珠圆玉润,小嘴儿也沾了一层油,红润明艳,比涂了口丹还好看。
裴宣望着她,温温地笑。
小林氏也许久没见外甥女这副小女儿模样了,纵容着她,又喂她几块儿肉。
段辰看了妹妹一眼,又看看裴宣神色,意味深长地扯了扯唇角。
这里正其乐融融,忽闻“咚咚咚”地叩门声,节奏鲜明稳当,并不急促,不像有事来找的样子。
几人都很意外,早就宵禁了啊,坊门已闭,各回各家,莫非是坊内哪个邻居闻着香味儿寻了过来?
第45章
段辰和裴宣同时起身要去开门,小林氏道:“你们坐着吧。”吩咐一个丫鬟去看看。
不一会儿,丫鬟折返,身后跟着晋王和赵七。
几人更意外了。
意外地仍旧坐在原地,忘了要起身行礼,齐刷刷看着晋王。
裴宣最先起身,拱手称了句“王爷”,段辰也起身,冲晋王一拱手,没有说话。
小林氏也要起身行礼,段简璧赶忙扶她,双手一松,那兔子便蹦了出去。
段简璧担心地追着兔子看了眼,见它又被段辰抓了去,放心地收回目光,低下头快速咀嚼,把方才没吃完的肉咽了下去。
贺长霆自是看见了王妃这番小动作,朝篝火杯盘看了眼,目光浮动,没有说话。
看样子,他打扰了一场其乐融融的聚会。
“好香啊。”赵七并没太过留意几人神色,没忍住吸了吸鼻子。
“不知殿下深夜来访,有何贵干?”
段辰一边说话,一边揪着兔子耳朵递向段简璧,段简璧摇摇头,又看看旁边的竹篓,示意哥哥先把兔子圈起来,她暂时不抱着玩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