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索统领为首,一行九人直奔她所住的厢房。
容淖扣在门扉上的手握紧一瞬,在他们走近时,主动推开房门。
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
容淖面色微变,原本要说的话哽在喉咙里,死死盯着他们身上的血迹,以及手中鼓囊囊的包袱。
提包袱那几人得了一笔意外之财格外兴奋,一步一甩,弄得里面金银相击作响。
“公主醒了。”索统以前所未有的随意腔调冲容淖扬扬下颚,笑容意味深长,“正好咱们该上路了。”
容淖目色冰冷,“这是不打算藏了?”
“公主心中有数就好。”索统领拉长声音,不以为意道,“听说那多罗特部的小可汗整日人不人鬼不鬼的,这不脑子发昏犯下大错,竟派刺客谋害公主,故意半追半放,欲逐公主入多罗特部自投罗网,好生折磨一番。”
“我们一干兄弟俱是舍命护主,可惜天不垂怜,被追杀至察哈尔边境时,不甚暴露身份。这地方的人身有反骨,又念旧仇,恨朝廷与皇族入骨,趁公主安置在一小庙中时,连夜血洗小庙,杀害了公主一行与庙中四十七名大小僧人,并以烈火焚之……”
容淖静静听罢,怒极反笑,“昨日你要求来寺庙修整,还没见人,便已经在想要他们的命了?”
索统领眯了眯眼,觉得这位公主临死之前还在为一些名姓不具的贱种讨公道十分滑稽,看高高在上的公主撑着摇摇欲坠的威严很有趣,男人用逗弄猫狗的语气轻慢道,“是又如何,公主你待如何?早修来生,早修来生,先死方生,我这是帮他们啊哈哈哈哈……”
连带着后面一群护卫也跟着笑得猖狂。
容淖冷冷注视着这些人,裹在狐裘下的手刚动了一下,便被索统领用带鞘的刀按住。
“同样的招数耍多了便不灵了。”
“不是火铳。”容淖寡淡道,“但比火铳更能要你们的命。”
索统领微怔,将信将疑。
容淖嗤笑出声,扯下腰间荷包扔到众人面前,松开的系带处露出黑黢黢的物什,她不咸不淡道,“你们不会当真以为我要走你们这些劣等墨条是为了在笔洗上作画吧。”
护卫们面面相觑,望向容淖的眼神游移不定,恶意愈发明显。
容淖不慌不忙,毫不留情讥诮道,“你家太子爷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聪明,能随机应变把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间?”
“弄出一批刺客故意把我往多罗特部方向逼,任谁得知我此番遇袭都会认为乃巴依尔恶意报复所致,包括身处其中的我自己。”
“实际上,你家主子一开始打的主意便是让我中途死在察哈尔,然后由一个公主的死亡再度挑起朝廷对察哈尔的怒火,让朝廷发兵察哈尔。”
容淖条理分明道,“我猜,届时太子会暗中力推大阿哥挂帅吧,最好再让明珠随军督运粮草。”
明珠有明相之称,是大阿哥的坚实拥趸。在裕亲王亲征噶尔丹那一战里明珠因未及时追击噶尔丹被连降四级,直到两三年前,御驾接连两度亲征之时,明珠随从大军督运粮饷,叙功官复原职。
前几年稍见颓势的大阿哥因此又重整旗鼓抖擞起来。
太子对这相辅相成的两个人可谓恨之入骨。
“你家主子早和多罗特汗暗中有勾结,赠送金银无数,说到底,那些钱正是大阿哥的买命钱。料想他们原本是计划让多罗特汗故意在临近的察哈尔地唆使引乱,让朝廷误以为察哈尔再次叛乱。”
“这种不大不小的战事最适合积累战功,大阿哥正是以战功封爵郡王,成为光头阿哥里头第一人的,他如今正想更进一步,肯定会主动请旨北上平乱。一旦朝廷发兵,必然会联络刚和谈成功的多罗特部与其两相夹击其中的察哈尔。战场上刀剑无眼,背后盟友或许比当面的敌人更危险。”
容淖笑意嘲弄,“他们本来计划得很好,可因为我无意中废了巴依尔,令多罗特汗猝不及防陷入内斗,慌了手脚,无力再兼顾筹谋引乱察哈尔。他只能临时调整计划,打算弄出一场‘顺理成章’的意外,逼得察哈尔不得不乱。”
一个公主莫名其妙惨死察哈尔,不管背后原因为何,察哈尔肯定要流不少血才能平息朝廷怒火的。
不会有谁愿意束手就擒做倒霉蛋,左右不过一死,不如一搏,察哈尔可不得乱。
容淖说得越细致周密,索统领一干人等心下越是惊惶不安。
他们不过是专为主子做脏事的狗,让咬谁咬谁。
高高在上的主子如何做事容不得他们置喙。
可不容置疑与不知情是两回事。
陡然得知这桩足以让他们全家陪葬的皇家秘辛,众人皆是心神俱震。
索统领定定神,勉强挤出个冷笑,恶声恶气道,“说墨条,你究竟在上面动了什么手脚,谁让你废话了!”
容淖冷睨他一眼,从容不迫道,“自喀喇沁出发,路上我给宫中去过三封信报平安。第四封信是遇袭后写的,不知你们有没有替我送进宫去。”
容淖答应留在公主府小住时,特请皇帝许她回宫前每隔五日一封信入宫问安与报平安。
皇帝当时沉默了一下,还是允了。
父女两心知肚明只是不点透,问安什么的都是次要,最重要的是用这般紧密的联系震慑心怀不轨的太子,让他忌惮。
“我送去宫中的书信你们肯定都细细检查过,手里说不定还有誊抄件以备万一,你们不妨看看我那几封信的第二行、十行、六行的最后一字写的什么。”容淖好心解释,“二月十六是我生辰。”
护卫们面皮发紧,索统领顾不得那么多,僵着脸从手下那里拽过一只包袱,粗鲁翻出誊抄信件,飞快检视过去。
“东、宫、杀……”
四封信的二、十与六行的最后一字一模一样。
索统领面色大变,几乎把几张薄薄的信纸捏碎,咬牙问,“你怎么动手脚的?”
容淖慢吞吞踱去房中倒了杯水,抿了一口后方慢条斯理地答,“也没什么,只是让墨脱胶,令字易散,无法长久保存罢了。”
索统领头皮发麻,他是个粗人,却也知晓贵重的墨条价值千金,可保千年不腐不散。劣等墨条没有这等效用,平时写个东西放久了便容易花。再加上被刻意处理脱胶,烟灰不再凝固,字迹更加不易留存。
索统领惶惑恍惚,截至昨日入察哈尔之前,他们为了把‘巴依尔谋害六公主’这一出戏唱逼真,也是为防沿途有牧民发现异状今后会暴露给前来调查‘公主之死’的朝廷官员,一路上待这公主都以正常侍卫对待主子的态度,恭恭敬敬。
哪怕在侍卫队几次‘浴血’,死得只剩他们自己人后,亦丝毫不敢露出端倪。
可……
不知何处漏了陷,这六公主竟然从上路开始便在防备,甚至早早留下后手。
算算时间,那几封信肯定早送到了宫中皇帝御案。
一旦六公主身死塞外的消息传回京城,父女一场,皇帝必定翻出她身前痕迹缅怀一二。
索统领呼吸发紧,哪怕这次侥幸,时间尚短,字形未散,下一次呢?
今日正月初一,六公主生辰在二月十六。
两个半月。
这种脱胶墨汁写出来的字肯定撑不到二月十六。
万一六公主生辰当日,皇帝悼念爱女,再把信件翻出来……
后果不堪设想。
若只有一封信上有暗语,还可以让主子想办法掉包。
可是每封信上都动了手脚,掉包四封信太明显了,最后怕不是自投罗网。
他们兄弟这一次算是坏了主子的大事了。
容淖坐在案前,抿着隔夜茶水安静欣赏索统领一行变幻莫测的脸色。
良久,索统领终于涩着嗓子强装镇定开口,“公主既知我主子是谁,那便该知道,他在宫中比宫外有手段。”他把誊抄件用力一团,恨声道,“只要我这边消息传入宫中,这些东西怕是不能过夜。”
一番话不知是意图压制容淖的气焰,还是安抚手下人。
“什么手段?藐视君威使唤乾清宫的人?还是堂堂储君亲自去众目睽睽下做鸡鸣狗盗之事?”容淖似笑非笑,“那你不如祈求天降惊雷,令乾清宫走水把那些信件烧个一干二净,反正从前朝至今,宫中三大殿没少受灾天火。”
索统领噎的说不出话,容淖乘胜追击,悠然笑问,“我那两个宫女没死吧?”她自问自答,“肯定没死,留着她们可以作证我遇袭时的情状。算时间,她们这会儿该到宫中了吧?”
索统领闻言浑身一震,猛地瞪大眼,“你故意赶她们跳车?”
容淖不答,只慢悠悠道,“她二人都是乾清宫出来的,在皇上面前是熟脸,有个家中还有官身算是体面,不知你那千般手段的主子能否一次在宫中处理掉两个旗下女?”
索统领眼前发黑,底气骤然泄去大半。
处处是破绽,处处是把柄。
这还只是六公主摆在明面上的车马。
她既早有察觉,没准儿还留有其他手段。
他不傻,知道自己现在若敢动这六公主一下,他的主子就得‘挨一刀’。
主子破一点皮,他们这群人以及家中老小都不得好死。
索统领面色青白变幻,一时定不下主意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偏偏这六公主是当众说出那些蝇营狗苟以及心思算计的。
他手底下的人这会儿已如油锅下水,炸得一塌糊涂。
性命攸关,性子急的恨不得抓耳挠腮,“阎王打架,小鬼遭殃。头儿,咱们现在怎么弄啊?”
这六公主现在是个烫手山芋。
把人杀了,太子一旦暴露他们必死无疑。
不杀,坏了太子的谋算,他们亦无法善终。
“头儿,要不我们跑……反正这草原上天高地阔。”有胆小的出馊主意。
立马有人反驳,“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妻儿老母不要了?再说,你当这莽莽草原谁都能活得下去?当一辈子流民?”
“都闭嘴!”索统领脑袋嗡嗡的,暴呵一声把人镇住。他在一干手下面前威势足够,众人偷偷交换个眼神,哪怕仍旧心中惶惶,也逐渐安静下来。
索统领深吸一口气,走到容淖面前长施一礼,低声下气道,“公主与我家主子兄妹一场,既然现在点明,应是不想与我们主子当真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还请公主原谅卑职等方才粗鄙无礼,指条明路。”
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绝非他一个小小侍卫能够掌控。
身在塞外,他不仅暂时无法请示主子示下,还受制于人。
他拿不了主意,也不敢拿主意。
索性让别人来做决定。
容淖定定看他两眼,慢条斯理掏出三眼铳,在众目睽睽下以厚重金属手柄砸他脸上。
她动作不疾不徐,并不显得多粗鲁,却是用了十足狠劲,几乎立时,那张左脸比右脸肿了一圈儿。
索统领能屈能伸,眉头都没皱一下,依旧维持谦卑告求的姿势。
倒是他手下几人神色莫名,有人还哀哀低喊两声“头儿”,想冲上来,被他摆手制止。
容淖掏出帕子,无视屋内诡异压抑的气氛,细致擦拭三眼铳手柄,直到她觉得差不多了,方昂着下巴睥睨开口,“送我回京,我与太子的事,我只同他说。”
索统领低眉顺眼应喏。
确实得主子们自己解决。
包括那几封信。
这世上,唯有六公主自己活着去要回那几封信,方不至于引出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