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索统领的应承,容淖冷着脸进去收拾自己的行李。背过人后,她悄无声息舒了口气。
她若当真身死,皇帝岂会不知她命丧何人之手。
换句话说,皇帝若真想给她讨公道,无须任何证据。
而太子那里,他都敢妄起兵戈残害兄长了,再杀她一个小小公主不过添头。
她故意留下那么多把柄,从一开始便只为了在关键时刻辖制这群亡命之徒,为自己争取喘息甚至反杀的机会。
也只有不明宫中风云变幻他们,才会被她暂时唬住。
在入关之前,他们之间该有个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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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再次冒雪上路,往张家口入关。
不同的是,这次容淖坐在马车内气定神闲,换外面的人寝食难安了。
索统领是个识趣人,会看碟下菜。
他知道现在惹不起容淖,便牢牢压住一干心思各异的手下,唯恐他们哪里冒头凭生事端。
可男人在面对一个紧扼自己喉管却手无缚鸡之力的漂亮姑娘时,起先或许会畏惧一时,绝对不会龟缩一世。
特别是这一群顶风冒雪赶路辛苦多日的男人,本以为能靠这一趟赚得荷包满当,结果事与愿违,钱没到手,命也可能难保。
心中躁意攀至顶峰。
休憩时间,他们忧心忡忡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无心之言与刻意拱火交杂。总之,每一句都可能滋长兽性与恶意。
这一日夜间扎营,众人生火造饭时,容淖独自倚在车中发呆。
车门突然被人敲响。
容淖以为是索统领来给她送饭,开了门闩。
映入眼帘的却是年轻男子还算出挑的一张脸,面庞须髯修得干净利落,半点不像奔波劳累多日的粗糙模样。
年轻男子捧着一盘滋滋冒油的烤肉不请自入,壮实的身形突兀塞进狭小的马车中,有些压人。
容淖眼皮一跳,明白这是一种试探。
“公主,我来给您送饭。”男子笑得眼眉璨然,仿若邻家少年,“从牧民手里买来的新鲜羊肉,您看看可合胃口。”
容淖慢吞吞握起那把用来分肉的小刀,指着烤肉边角,皱眉问,“脏的东西也呈上来?”
年轻男子闻言眸中暗光一闪,立刻低头凑近些去。
容淖趁机发难,手中小刀毫不留情刺入那人颊肉。
“嗷——”一声哀嚎响彻营地,把原本竖着耳朵听车内动静的众人吓了一大跳,飞速聚去车旁。
容淖正拔刀扔出车外,殷红鲜血溅了她满手满脸。
“你们是什么东西,我看都懒得看。”容淖站在车辕上居高临下地挨个打量过那几张惊怒交加的脸,笑意未达眼底,“偏你们要争着来我眼前露脸,也不是不行。”
人群中的索统领呼吸一窒。
摸着还未完全消肿的左脸,心中悔意翻涌。
他不该因为那一点私心放任手下兄弟动这个歪脑筋的。
眼前这个不是能随意能用贞洁拿捏短处的普通的姑娘。
莫说她没中‘美男计’,她就算中了,那又如何。
皇帝的女儿不愁嫁。
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从前这位公主根本不在意他们这些阿猫阿狗,若就此让她记恨上了,以这位的心思手段,回到京中就算肯太子饶他们,这位也不会轻易放过。
得不偿失啊。
“公主,是卑职手底下的人昏了头。”索统领硬着头皮上前,蒲扇大掌扇开那捂着脸哀嚎不止的男人,讨好道,“这一路上尽顾着赶路了,一个个累的眼睛发直莽撞得很。实是委屈公主随吾等粗人受奔波之苦了,公主有何要求可以提,吾等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只要公主能消气,莫跟吾等不分四六的愚人计较。”
容淖冷笑一声,“当真?”
索统领保证,“不敢诓骗公主。”
“记住你的承诺。”
闹闹腾腾一番,等心事重重的众人睡下时天已黑尽。
容淖歇在自己的马车上,这架马车不是华丽阔大的公主舆车,是当时索统领一行带她佯装逃命时随便置办的,空间狭小逼仄,唯独暖衾软枕还算安逸。
可再舒适的马车连续待上一个多月也会如同牢狱。
容淖睡得浑身难受,心烦意乱睁开眼,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又病了,大抵是上次的风寒没断根。
她摸摸滚烫的额头,并未声张,撑着身子翻出两粒药丸咽下。
车内物什都是当时从舆车上搬下来的,一应俱全。
在药性的作用下,她整个人变得昏昏沉沉,即将坠入梦乡时,倏地听见一声尖哨划破寂静冬夜,紧接着是巡夜的人几声大吼,“夜袭,有人夜袭!”
营地里顿时乱成一团,人吼马嘶,兵戈交击的锵锵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容淖勉强支起身,小心掀开车窗一角,打算依据形势判断自己是该继续待在马车里,还是下车找地方躲起来。
“公主!”
形容沧桑的中年男人正趁乱悄悄往马车靠,冷不丁捕捉到车窗内的小动作与少女沉静的半边面庞,急忙低喊一声,表明身份,“公主,我们是打牲乌拉总管衙门的人,特地前来救驾。”
容淖透过窗缝,迷蒙双眼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来人,缓缓吐出记忆里那个已经褪色的称呼,“章翼领?”
“有人摸去马车边了!”
不知是谁大吼一声,章翼领根本没来得及回应容淖半句,便被一把虎虎生风的大刀缠住。
他回身以长刀格挡,奋力砍退来人后,直接跃上马车把容淖扯下来,拖着容淖猛冲十余步,将人托上马背。
“公主,得罪了。”他粗喘一声,翻身坐到容淖身后,调转马头猛冲出交战正酣的营地,路过伤亡惨重的同伴时,大呵一声,“走!”
他的同伴们似乎完全不是索统领等人的对手,闻言纷纷找准机会脱身。
容淖在马背上颠得七晕八素,高热再加上风寒药的功效,马儿没跑出几步,她整个人便意识不清地歪过去。
右手却一刻也未从三眼铳上移开。
她本能防备这群突然冒出来的人。
哪怕章翼领事先已表明了身份,可她不会轻信。
打牲乌拉总管衙门的人早该回东北了才对,无缘无故的为何会出现在数百里之外的察哈尔附近,又恰好救驾。
索统领那群人对她而言也十分危险,这群人同样不简单。
“人在前面,快追!”
索统领等人见容淖被人劫走,不再恋战,二话没说直接上马拦截。
能被储君选中做脏活的人,旁的不论,身手是个顶个的好。
哪怕刚遭遇过一场夜袭,他们依旧以最快速度整合队伍,穷追不舍。
容淖被带在马上跑了小半夜,身下马儿负重踏雪行进累得直哈气。
后面不时传来殒命前的绝望凄嚎。
大抵是章翼领押后的同伴被索统领等人追上,不敌受戮。
容淖被连声哀嚎惊得稍微清醒了几分,半梦半醒哑着嗓子问,“不救他们吗?”
先前章翼领带她冲出来时,击退沿途阻碍的招式迅猛,料想身手应该不弱。
章翼领默然一瞬,“救不了。”
男人声音被飒飒雪风撕得破碎,仿若从天边传来,“此行的兄弟都是自愿来救驾的,早把生死置之度外。”
容淖恍然间觉得自己听岔了。
“打牲乌拉总管衙门的人为何在此处?”容淖没有精力兜圈子,有气无力问得直白。
章翼领后知后觉品出了容淖的不信任,余光扫见容淖一直藏在袖中的右手,强忍悲痛尽量详细讲述以打消她的怀疑,免得一不留神捱她出其不意的冷枪,那才是真冤枉。
“三月万寿节打牲衙门要往宫中进贡一批玉带海雕,打牲丁在黑龙江和吉林没抓够数。总管大人遂命属下把贡品送去御营后,顺路西行,带人往漠北与漠西交界的山脉去一趟捉几只品相好的回去,玉带海雕爱在那边繁殖,黑龙江过夏。”
“吾等返程路上途径察哈尔,正好撞见有人焚毁庙宇。”章翼领道,“属下以为是贼人作乱,欲让手下去禀报当地理事札萨克,却意外在人群中认出了公主……”
事情突然变得复杂起来。
本该待在富贵窝里打滚儿的高贵公主莫名出现在察哈尔边境,还与一群杀人放火,看起来同亡命之徒没两样的人待在一起。
那群人貌似还对这位六公主十分恭敬,俨然是忠心随扈。
章翼领的下属几乎都认定六公主与那些人是一伙的,劝章翼领莫要多管闲事,闹开公主的丑事保不准会倒大霉。
唯独章翼领坚持认为六公主一行状态不对。
他出身京师,见识过八旗贵女出门的排场。堂堂公主就算在私下做些见不得光的事,也不可能连个丫鬟都不带。
独身与一群大男人同行,诸多不便。
双方没法说服彼此,商量一番,最终选择了个折中做法。
暂时不必惊动察哈尔的理事札萨克。
只由他们自己的队伍一分为二,大部队继续护送贡品返回打牲衙门,章翼领则领一小队人偷偷跟踪,探明六公主一行人究竟有没有猫腻。
若果真发现猫腻,再去理事札萨克处搬救兵。
打牲衙门里的人常年在林海雪原穿梭,为皇家捕猎最神骏难缠的猎物,飞禽走兽可比人更敏锐,一点风吹草动便会机警奔逃。
是以别看他们个个身手普通,却练就了一身极高明的追踪与隐匿功夫。
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他们跟了五天。
见六公主一行径直往张家口去,路上风平浪静。
有沉不住气的人自觉得到验证,提出该折返打牲乌拉总管衙门了,章翼领也动摇了,答应明早返回。
结果,当日夜里,那群人现了原形。
晚食时分发生的事章翼领一行隔得太远没能探听仔细,只知道扎营地里爆发了争执,见了血。
最终结果是六公主暂时压制住了那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