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需要一个汉人能造出这样厉害的火器。
昔年满人以骑射得天下,太过厉害的火器对敌人有用,对八旗军队同样有用,会大大削弱了八旗军的优势与战力。
骑在马上让人当活靶子么,还没来得及弯弓搭箭人已经去见了阎王。
容淖缓缓开口,“先前,听千总说起绿营兵的盔甲重达四十斤左右,我特地去拿了一件来看,其实不如想象中笨重,你知道是为何吧?”
策棱当然知道。
因为绿营兵的棉铁复合甲里面没衬铁。
因为绿营兵多为汉人,皇帝要防他们造反,有意削弱。
以少驭多,总有操不完的心,防不完的人。
皇帝会防被打断骨头的汉人,也会防被圈成牛羊的蒙古人。
若是蒙古人和汉人‘勾结’,弄出个了不得的东西,于皇帝而言,并非幸事。
可是……
“我想试试。”策棱双目湛然生辉,装着盛大的期待。
赌一赌,在巨大的利益面前,皇帝或许会动心,改变想法。
装备上这些厉害的火器,朝廷必定军力大涨,锐不可当。
届时什么准噶尔、和硕特、罗刹国,再不必诸多顾虑。
容淖闻言,只觉得青年当真是不了解皇帝。
这些东西,不如现在立时毁了,他还能少遭一场祸殃,继续顺顺当当领兵作战,前途无量。
可她说不出口。
他也不会听她的。
最终,容淖只是说,“回吧。”
策棱为她拉开门,人站在阴影里,目光与身影一样黯淡。
第60章
一连几日,容淖未曾再见过策棱,听说是在那天同她交谈完便被紧急军令催走了,察哈尔方向军情紧急。
军械库里的东西也被一并带走了。
容淖依旧站在齐齐格纳山的缓坡上看城中景象。
她看见无数换防回来的兵士东倒西歪躺在城中大街小巷。
有百姓听见自己门口有□□声,悄悄把门打开一条缝查看情况,见是一群浑身浴血的受伤兵士正坐在阶前相互包扎,吓得连忙拍上屋门。
过了许久,一盆清水被从屋中重重推出,又飞快合上门。
兵士们面面相觑一瞬,飞快扑上去抢水。
滚热七月,从血与火咆哮的战场撤下来,又一路奔波回城,谁不是口舌焦渴。
一番抢夺之后,众人意犹未尽咂咂嘴,遗憾往屋门瞅上两眼,又自然别开视线,继续与同袍包扎说笑。
容淖平静注视着这一幕。
直到这一刻,她方有些相信,意气风发的青年并非单靠一腔赤诚热血便信誓旦旦要平了这塞外的乱世,解生民倒悬。
他是真的有在用心去做。
当一支疲累的嗜血军队躺在大街上,而秋毫无犯时,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百姓才会有可能相信太平即将到来。
正漫无边际想有的没的,千总行色匆匆跑至容淖跟前低声道,“行宫传来消息,五公主在侍奉太后去行宫途中,不幸因暑热薨逝。公主,我们需得立刻回去。”
容淖惊怔片刻,才从这个消息里回过神。
“你去安排吧。”容淖人依然有些恍惚,依稀记起五公主才二十岁,那般芳年华月,同行的太后与皇帝哪个不比她衰弱老迈,偏她热死了。
千总去与城中留守的小将耳语一番,希望他能与察哈尔那边通个气,顺便再调拨一队人手护送他们过察哈尔。
小将作难归作难,却也知晓这种丧吊大事委实不好耽搁。
他让容淖一行暂且在城中打点上路事宜,自己跑去安排。
次日容淖一行出发时,天际尚有启明星引路。
沉重的城门缓缓吊开,他们走过焰光熊熊的城门灯炬,没入昏沉沉的黎明。
一路往南行。
或许是知道附近有战火的缘故,人更焦灼,温凉的塞外夏日也不那么宜人了。
为了尽快越过战区,他们一路赶得很急,鲜少正经歇息,单人双马轮换上路,容淖感觉自己耳畔是从不断绝的哒哒马蹄。
以至于有几十骑打西南战场方向疾冲而来时,她第一时间听出了异常,心念一动,微微卷起一角车帘。
在炙阳灿灿的午后,目光掠过葱葱青绿,容淖与来人对视。
策棱勒马停在车窗外。
几日不见,他消瘦不少,眼窝深陷,面目线条显得越发冷而锐,下巴青茬没有打理,整个人再淹上骑行而来的尘沙与汗水,狼狈不堪。
明朗的日头下,容淖清晰看见一条醒目刀口自他右耳后方斜着往下延伸进脖领里,随着他扯缰勒马的动作,盔甲领口处依稀露出一圈包扎白布,零星有几点红。
看起来是在战场上受伤了,而且情形十分凶险。
策棱见容淖打量自己,略有窘迫。
他知道自己现在模样不好看,可是战场来去,实在无心也无力拾掇自己。
虚握成拳低咳一声,策棱哑声交代,“我带了一支通晓察哈尔战场形势的人给你,他们会护你尽量避开战区走。”
容淖“嗯”了一声,从车窗里侧头望他。
她那天在军械库是没有直言不讳泼他冷水,可她从头至尾的冷淡态度无一不在强调二人之间存在巨大分歧。
他欲分享真心,而她只在意安心。
那天的策棱是失落而遗憾的,容淖知道。
乍然再见,双方对视的眼神里,其实藏有很微妙的不自在。
说实话,容淖以为他们最近不会再见。
至少在那批火器前途未明前,他们不会再见。
再见也不过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徒增口舌,不如就此冷在一旁,事缓则圆。
容淖见策棱交代完一切后并不告辞,只是略显沉默地立着,斟酌一下干脆主动开口,“你当我怯弱也好,冷漠也罢,总之莫要想着说服我。”
策棱闻言眼角荡漾出一圈笑纹,凝视容淖缓缓开口,“女子善怀,亦各有行。”
“而且,我不认为你的想法有问题。”
容淖哑然一瞬,难得生出茫然,“既然如此,你为何偏要弄出那些东西?”
“不破不立,先破再立,旧例陈规必须有人不厌其烦去敲击,总会破的。”策棱依旧在笑,不过这次的口气更加坚定,“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那为什么不是我。”
青年双目熠熠,意气风发,昂扬如一柄刚出世的奇兵,蠢蠢欲动要荡清天地。
容淖了然,“宁鸣而死?”
她在心里哂笑这竟是个天真之人,又隐隐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艳羡。
策棱摇头,黑黝黝的瞳仁里是十足的坦诚与野望,“我不过是一个自私与良知并存的普通人,并不无私更不高洁。”
他平静道,“选择去做,不过是因为行善需要成本,功业需要累积。”
他怜塞外苦命人,总不能只是嘴上说说。
这批火器或许很快便会被皇帝下令毁掉,但至少在这一次规模不小的平叛战役中,它能尽快平息战火,救下无数性命。他亦能由此多收拢部分军心,把根在漠北扎得更深些。
至于皇帝那里,他知道于皇帝而言自己的‘另辟蹊径’与急功近利无异,不会有他好果子吃。
可是在皇帝没有培养出下一个只能倚靠朝廷出头的漠北王族血脉前,他有把握自己不会被彻底放弃。
顶多坐几年冷板凳。
还算值得。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万一就是这一次,正好能敲开皇帝的固执。
已经走到这一步,他不许自己缩回去。
容淖听罢,一时无言。
“我方才是在想你如此反对这批火器,会不会破例接受它。”策棱勾起马鞍旁悬着的皮囊,约摸是带在马上奔波太久的缘故,皮囊系结绞紧,他干脆掏出匕首划断牛皮绳,自里面掏出一物,“请托戴老改造过的,远比寻常火铳轻巧灵活,三眼铳太笨重了,你用应该不算趁手。”
他说着,刚想把东西递给容淖瞧瞧,又在半途顿住。
铳身不知在何处溅上血,现已干糊成大片血渍。
策棱下意识伸手抹净,可那些血渍干在精雕细琢出来的纹路里,仿佛跗骨之蛆。
他身上没有手帕,尝试用甲衣下的中衣去擦,结果同样不如人意。
容淖从他的窘迫中发现了这点小意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犯傻,策棱像是明了什么,放下甲衣,苦笑一声,“看来是天意了,本想着那批东西恐怕难能长久,若有一件能留存下来护你周全亦算小得圆满。”
说罢,他一派自然地把东西塞回去。
没有坚持让容淖过过眼,也没再深聊的意思,见千总在前方回身张望,隐含催促之意。
策棱再看看容淖,收起自己那些无用的心思,牵出一个笑,只是很平常地叮嘱,“南下路迢迢,多识草木少识人,好好睡觉,一路保重。”
车队重新上路,容淖放下竹青窗纱,余光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被渐渐甩在身后。
可容淖眼前,始终浮现策棱方才努力想要擦拭干净火铳那一幕。
青年发躁的眉眼里,有股极致且稚拙的真诚。
容淖恶劣地在心中点评,比起明确自己喜欢一个人,相信别人的真心其实更难。
在权衡利弊之后,为这种无望且显得可笑的爱意去清醒沉沦更是难上加难。
容淖陷在软枕里,耳畔是哒哒马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