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习惯的动静,这一刻却感觉聒噪无比,车厢里闷得发慌,她不由卷起车帘想透口气,鬼使神差往回落了一眼。
青年仍然立在原地目送,背顶着草原七月的烈日,那份赫赫炎炎似乎融进了他的骨子里。
以至于,那种“你回头看我一定在”的眼神太炽热和直白了。
只一眼。
容淖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轰然点燃,蓦地升起一股冲动,“停车!”
冲动之后是满心茫然。
春山还在外面等待容淖的下一个命令。
容淖静静坐在车中。
听着有马蹄快速靠近车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沉默中,一只大手自外面微微挑起窗纱一角。
然后,那柄血迹斑驳的火铳被握着膛管递进来一半。
这几年的从军生涯教会策棱,‘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机会稍纵即逝。
总是清醒的公主愿意为他停留片刻,足够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戴着串珠软镯的细手轻轻搭上火铳手柄。
他们没有触及彼此身体,却于无言中得到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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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中,容淖一行终于回到喀喇河屯行宫。
祭奠过五公主后,容淖去探望了太后。
五公主是在太后的寿康宫长大的,祖孙两情谊深厚非旁的孙辈能比,自五公主急病薨逝后,太后成日以泪洗面,还算朗健的老人家不几日便病倒了。
皇帝亲奉汤药,日日晨昏问安。
将进九月万寿节时,太后终于恢复了几分精神。
皇帝心情大好,大手一挥,准备为太后操持一场盛大寿宴。
太后以宫中奉勤克俭为由婉拒,皇帝无奈,只能从简,只让随驾至行宫的大臣与妃嫔皇亲为太后贺寿。
名义是小宴,场面却一点都不小。
行宫中人造出来的水景堤岸、山峦岛屿仿佛一夕之间披上喜意。
太后众星拱月坐在紫光阁中,被众人祝寿的奉承话逗得眉目生辉,合不拢嘴。
这种时候,大孝子皇帝定然在旁作陪,不时凑趣几句,颇有彩衣娱亲的意味。
太后到底上了年纪,又是大病初愈,不多时便口称乏累,回去歇着了。
皇帝今日兴致似乎不错,恭送太后回去后,换了个叠风亭继续听戏,偶尔还会与臣工们点评一二。
容淖坐在女眷席中,听得妃嫔们讨论皇帝心情愉悦的原因。
“听说是漠北叛乱已平。这次噶尔丹余孽闹得那般汹涌,两地联攻,皇上索性从漠南调去援军,谁知漠北的将士们竟那般争气,援军尚在路上,他们直接血战科布多两日拿下最终胜利。”
叠风亭那边似乎也正说起漠北平叛之事。
臣工们正在齐声恭喜皇帝,大拍马屁,称乃皇帝庇佑此战才会如此顺利。
容淖面无表情饮下一杯杏花酿,不知喜从何来。
高兴平叛迅速么?
可是本应该更快的。
甚至根本不必征调漠南军队。
不用最后血战取胜。
若非皇帝在察哈尔大捷后,从主将处得知大捷‘真相’,秘密遣使出京直奔漠北,禁用了那批火器,这场平叛之仗早该落下帷幕。
正因皇帝这‘神来一笔’,改变了战场局势,令原本顺利的战局陷入胶着,以致于往后漠北送来的八百里急报中,战死人数一日比一日更多。
皇帝估计也是看烦了,才会决定调漠南铁骑前去增援。
当然,这些皆属朝廷机密,许多人并不清楚。
容淖是凭借已知的信息与战报里的战损人数推论出来的。
毕竟没火器与有火器时的局势与战亡人数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一眼分明。
不知情的人只会认为这场仗越打越艰难,最后侥幸大获全胜实乃祖宗庇佑。
容淖垂垂眼,扔下酒杯离席去外面透气散散酒意。
她特地挑了一处偏僻幽微的湖边假山闲走,垂柳茂密,水瑟泠泠,宫人也被远远打发在身后。
听见暗影里有男子压低声唤‘六公主’时,容淖吓得浑身一激灵。
张口正欲喊人来,恍然看清自昏黑山洞里探出一张有几分熟悉的脸。
恭格喇布坦。
容淖嗓音压在喉咙里,蹙眉斥低他,“这是作何?”
“冒犯了公主,听闻你才从漠北回来不久,还途经过战场,我只是想问问你可知晓我兄长那边的情形。”
恭格喇布坦现出全部身形,冲容淖歉意施礼。
容淖方才看清,这个在繁华堆里养尊处优的弟弟竟比他身在战场上兄长更加憔悴枯槁,双目无神,锦衣华服披在身上,仿佛包裹着一具行尸走肉,令人触目惊心。
对于恭格喇布坦为何会把自己搞成这样,容淖心里有点猜测。到底是不熟,她没有多嘴,只是说,“你兄长的情形你不知晓?”
“自御营一别后,兄长再未与京城家中通信。”恭格喇布坦烦躁道,“但我听说兄长是上了平叛战场的,可是朝廷战后叙功封赏却没有兄长名字,我与伊吉都怀疑他是不是出事了。”
恭格喇布坦是跟在自家兄长脚后跟长大的,最知道兄长的雄心与抱负。怎么可能上了一趟战场,寸功未立。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兄长当真没有立下什么功劳,可凭借兄长的漠北王族出身与长在宫廷的背景,主将只要不傻便该知道兄长是皇帝为收服漠北特地养出来的。
忖度着皇帝的面子与心意,主将再怎么也会分点小功给兄长,岂会在叙功奏折上对其只字不提,仿佛漠北没有那么个人。
容淖闻言,心知肚明策棱为何许久不曾联系家人。
定是怕自己私揽戴老打造强兵的祸患牵连到家人。
忙活一圈,最终就落得个‘查无此人’的结局。
真是可怜又可笑。
容淖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在外面转悠到宴席结束。
借着酒意,头脑一热去瀛台求见皇帝,得到准允入内。
她懒得婉转试探,直接道明来意,“女儿想知道漠北那批军械您如何处置了?”
皇帝并不意外她会知道那批军械,毕竟她在漠北的一举一动都曾由千总呈报至御前。
“毁了。”皇帝回得平淡。
容淖鼻尖嗅着裕暑丹清凉的香气,压下腾腾上窜的火气,一字一顿咬得很重,“它们很厉害,连佛郎机人都比不上。”
皇帝放下茶盏,轻描淡写道,“流水不争先,争的是滔滔不绝。”
容淖扯扯唇角,似是难以理解,“百川东到海,谁掬起一捧水能分清它来自哪条河域。深流静水与滔滔不绝最终不过殊途同归,何不修以阔大,载千帆,渡万民。来日史书工笔,天下传唱,亦为德风昭彰,千秋福祉。”
皇帝轻笑,居高临下的眼神像是在看天真的稚子,缓缓吐出四个字,“女子胸怀。”
转而又带上几许怜悯,幽幽道,“也不怪你。”
容淖反应了一下,才大概知道皇帝在暗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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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皇帝是同一个祖宗,同一个姓氏不假,可这天下基业绝对不可能落到她一个女子手中。
所以,她可以想当然地施舍给天下人,不管此举会不会分薄皇家的利益。
反正,又不是她的东西。
求见之时,容淖本有一肚子话要与皇帝争辩,陡然听见这么一句,忽然觉得索然无味,那点酒意驱散得一干二净,头脑异常清醒。
她怎么就忘了——家天下。
家在前。
保家族延绵、祖宗基业在前。
天下昌平在后。
再争下去不过强逞口舌之快。
反正东西已毁,策棱也已遭受暗中惩处。
若是再度激怒皇帝,让已要平息的风波又激出浪花来就不好了。
容淖面无表情寻了个理由退下。
待她走后,皇帝拿起案几上得书翻了两页,突然开口,“梁九功,去把信找给朕。”
梁九功作为追随皇帝多年的大太监,哪怕皇帝语焉不详,他依旧第一时间奉上了皇帝想看的东西。
——几个月前,千总自行宫誊抄送至御案的信件。
在禁宫里,主子们无论大事小情的来信,一律必须先经过皇帝的眼。当然,皇帝不是每封信都有那闲心去看。
可底下人必须这样做。
哪怕容淖身在外面行宫,千总也严格执行这项规矩,曾把她的信件抄送转呈皇帝案头。
皇帝一目十行,搁下信纸后蓦地嗤笑出声,又悠悠然继续捡起书翻。
先前看着多罗特部的布和不成样子,策棱又委实出色,本想睁只眼闭只眼……
男女情爱,交心缠绵,走进去乃人之常情,就怕走不出来。
到最后,分不清自己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