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进御营前,他安排朝鲁与斡其尔各率一路兵马,据东北与西南,与他亲率的两万骑兵呈犄角之势。
万没想到……
多罗特汗怒极反笑,“巴依尔伤了脑壳不清醒,朝鲁与斡其尔也是蠢的吗,竟当真受令领兵跑回来,一个被埋伏斩于马下,一个挨了内奸的冷刀。”
侍从纠正,“是调朝鲁救驾,令斡其尔扩大巡视范围,加强警戒。”
“有何区别!”多罗特汗眉目阴鸷,握拳恶狠狠砸在榻上,厉声道,“事发突然,不管是巴依尔中枪还是我被那群小首领围攻,事先皆是毫无预兆。仓促之间,策棱那小子手伸不了那么长,肯定是多罗特部有人配合他,可有查出是哪个吃里扒外的混账?”
话是这样问着,多罗特汗脑中却不由浮现出一张怯懦的脸。
布和。
“是世子。”侍从无奈叹气,“也只有他了。”
布和不仅握有蛰伏多年的先王旧部,还有母族扎萨克图部的势力。
从前布和背靠这两方势力却只能苟活于世,是因为部族内有多罗特汗镇着,大家习惯顺服这位手段狠厉、说一不二的大汗,不会违逆他去讨好一个朝不保夕的世子。
今日先是多罗特汗独子巴依尔被当众崩成废人的消息不胫而走,传出御营至不远处的多罗特部驻军大营后,不免人心惶惶。
要知道多罗特汗不年轻了,若他后继无人,未来多罗特部肯定会回到布和手上。
那众人就得重新衡量布和这个世子的分量了。
紧接着,又传出多罗特汗疑似被当众围困攻击,生死未卜的消息。
本来朝鲁与斡其尔及众将士对多罗特汗危在旦夕之事将信将疑,因联系不上多罗特汗,只好加强防守不敢擅动。
谁知很快又收到了伤重的小可汗传出的手令,秘密调兵救驾。
凭巴依尔这封危机密令,知情人等几乎都认定多罗特汗父子处境堪忧。
朝鲁也顾不得分辨这是不是计了,与斡其尔通过气后,匆忙点兵出发朝御营去讨要自家大汗父子。
路上被布和带人埋伏,死无全尸。
至于斡其尔,他死得更冤枉。他在布防时嫌冷,躲在马后喝酒暖身,随行的以个小兵是蛰伏已久的先王旧部,趁其不备,毫无预兆出手一刀抹了他脖子。
布和直接带着朝鲁和斡其尔的脑袋返回多罗特部的大营接掌权柄。
他不仅有名正言顺的世子身份,还有先王旧部与母族势力撑腰。
就算众人都看出今日多罗特汗父子两接连出事不同寻常,也不会刻意点破。甚至还会因此更畏惧布和,因为他今日上演的这出夺权大戏明显少不了御营那边操作配合,这证明布和身后还有朝廷势力。
草原上的权利更迭大多伴随兵戈血腥,你死我活屡见不鲜,成王败寇。
人人自危的时候,顾好自己的性命最紧要。
多罗特汗一想到自己一着不慎竟被两个黄口小儿愚弄夺权,恨不得立刻冲回多罗特部的大营,让众人看看他是死是活。
“安排一下,我要尽快回去!”多罗特汗冷声命令。
趁布和位置没坐热,趁他的势力尚未被血洗打散时,他得尽快回去召集旧部。
侍从知道多罗特汗的意思,低声道,“我打听过了,御营这边并不禁止大汗出入。”
多罗特汗惊诧,“为何?”
在他看来,今日是朝廷帮着布和夺权。
既如此,自然该趁他病,要他命才对。
岂会轻易放他离开。
侍从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以只能二人听得见的声音密语道,“或许是太子为您出的力?他还指望您替他办事,当然舍不得您折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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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淖是第二日上午听说多罗特汗一早回了多罗特部大营的。
这消息是梁九功告诉她的。
皇帝让梁九功来给她送一种叫如勒伯伯尔拉都的西药。
梁九功笑得像个弥勒佛,转述皇帝的话,“皇上让奴才给公主包了六两如勒伯伯尔拉都,说这洋药虽治不了断骨,但放在肉汤茶水里混服能舒心提神,补气安内,养身体康健。”
自皇帝前些年患疟疾被洋人传教士的金鸡纳霜治愈后,皇帝便对洋药起了兴趣。特地让西洋传教士在养心殿造办处研制西药,如勒伯伯尔拉都便是其最出色的研究成果。
如勒伯伯尔拉都制作用料十分昂贵,光是东珠和宝石就不知道填进去多少,还有些水果香料等。且此药产量极低,皇帝不仅自己爱用,平日偶尔还会赏赐给患病的心腹王公大臣。
容淖目光扫过那六两西药,淡笑冲梁九功道谢。
六两。
出手如此大方。
想必她这次办的事很让皇帝满意。
要知道前两年皇帝出征在外时,想要服食此药,也不过写信回京让太子给自己封送十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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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确实很满意容淖此番行事。
他冷眼看着太子和多罗特部越搅和越深,心烦至极却又不想亲自动手坏了几十年的父子之情。
索性示意与和谈事宜息息相关的女儿。
他这女儿确实有本事,也够果断。
很明白一个道理——有时候谋划太多更容易露马脚痕迹,毫无预兆的发难反倒能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所以她借坠马这个契机,毫不犹豫当众废掉巴依尔,并故意传出消息作乱多罗特部军心,然后又联系策棱与布和趁人心不稳之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内外夹击多罗特汗,打了多罗特汗个措手不及,没费朝廷一兵一卒,直接掀翻桌子。
把带坏太子的人拔除牙齿与手脚,往后再闹不出什么大动静。
还顺便让这次和谈结果变得毫无悬念。
所以当太子过来献策让多罗特汗回去多罗特部大营与布和相争,届时朝廷坐山观虎斗,待他们两败俱伤再行收服之时,皇帝只当听不出其中的冠冕堂皇,直接同意了。
在皇帝眼中,太子有野心与心计从来不是错。
毕竟守东西比抢东西更操心,他自己也深有体会。
皇帝是想要掌握孩子的野心在哪个尺度。
索性借此机会摸个清楚。
至于多罗特汗被放回去一事,皇帝确实不太在意。
权利是世上最好的补药,壮人胆气,养人精神,男女不外如是。
布和窝窝囊囊十几年,好不容易一昔翻身,无须朝廷过分插手,他会比任何人都紧张自己的权利。
像守财奴看紧自己的每一个铜板儿。
而且,皇帝觉得自己可能有点走眼了。
那个表面懦弱可怜的世子布和,实际上是个狠的。
他手握策棱弄给他的巴依尔密令,分明有无数办法调走两名大将,但他选择了最简单也是最难的方式——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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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淖再见到策棱,是四日后,御驾回銮当天。
多罗特汗杀回部族后,发现已经变了天。他力挽狂澜收拢了不少旧势力,勉强能同抖擞起来的布和打个平手。
他十分忧虑朝廷这个变数,唯恐他们不知何时又暗中支持布和与他作对,像前几天那样冷不丁给他一击,让他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局面再受打击。
哪怕他心里朝廷推波助澜令他失势,可他并没有任何明面上指责朝廷的证据,布和这次夺权简单粗暴且毫无预兆,看起来分明是内部之争。
思索再三,多罗特汗决定暂且忍气吞声,尽快签下和谈正约,赶早把朝廷这帮瘟神送走。
至于容淖废了他儿子,目下更不是追究的好时机,现在最重要的是他的权利,没有权利,讨不来公道!
皇帝此次北巡驻跸此地为的就是与多罗特部和谈。
既然和谈事定,蒙古王公们也接见得差不多了,皇帝政务繁忙,索性不在御营过多耽搁,当日便定下了归期。
回銮前一日,御营四下都是惜别之声。
容淖的帐篷里也来了两位客人。
哈斯领着表兄布和,熟门熟路进帐。
哈斯依旧是那副神采飞扬的明媚模样,布和倒是有些变化,他并不多张扬,可是能从神色间看出春风得意。褪去懦弱伪装,那舒展的眉目竟有几分温润书生气。
他们身后的随从们手中捧了不少托盘,揭开盖布,华光璀璨,哈斯道,“这些都是我敖登阿巴嘎额格其(敖登姑姑)托我赠你的,全是中原商队从买卖城的老毛子那里运回来的好东西。她虽然没见过你,但听说过你曾当众为她驳斥那对倒霉玩意儿,十分喜欢你。”
“敖登哈敦近来可好?”容淖礼貌问候。
“好,当然好了。”哈斯笑弯了眼,“我表兄掌权后,已恢复她的哈敦身份,她终于不再是部族里的尴尬人,日后会更好的。”
容淖颔首。
她并不是能与人闲话家常的性子,三两句场面话应付完再没什么可说的了。
哈斯倒像是有许多话要与她说的样子,别别扭扭问容淖能否遣退宫人们。
几次相处下来,容淖没觉出哈斯有什么坏心,反倒是个有些意气行事的姑娘。几日前她坠马时,哈斯根本没考虑到两人身份尴尬,直接风风火火冲过去想要救人。
宫人们遣走,布和也识趣地退去帐外,容淖问,“要说什么?”
“呃——”哈斯做贼似的往外瞟了一眼,压低声音磕磕绊绊问道,“那个,往后我可以给你写信吗?”
“……”容淖诧异抬眸,望向哈斯的目光充满费解,“你我性情并不相投吧,我在你眼中不就是个除去出身一无是处之人。”
“…………”她把话点得这样透,哈斯反倒不尴尬了,理直气壮道,“以前我是觉得你惯会仗着身份张扬跋扈,可经过前几日你策划替我表兄夺权后,方知你是有点成算的。我父汗也同我分析了,能做到有仇当场报的人,要么性情暴躁冲动不计后果,要么就是自信有应对冲突的能力。”
“我虽不知你从前在宫中什么样,但观你在御营的作风……”哈斯上下打量容淖,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干巴巴夸道,“你能长这么大,我确实心服口服。”
容淖:……
“……你莫不说话啊,到底答应不答应我给你写信?”哈斯依旧压着嗓子追问。
容淖挑眉,“你做贼呢?”
哈斯翻了个白眼儿,又朝帐外觑了一下,“我这是为你省事,免得你被不识趣的缠上也要给你写信,你别不识好歹。”
“……”容淖不确定道,“你说布和世子?”
“……那难道我还能骂我自己?”哈斯没好气嘟囔,“你不喜欢布和,上次在西坡松林,他想把自己的干净马鞭换给你,你明显不乐意要,后来那马鞭无意中碰过你手背一下,你立刻喊来了女教习。你当时那副如避蛇蝎的形容,恐怕恨不得把手砍了吧。我当时离你们那么近,又不瞎。”
哈斯啧了一声,又意味深长道,“就布和瞎,只是不知他是真瞎还是装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