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斯嘀嘀咕咕说完一大堆,终于让自己在外面喝雪风的表兄进来了。
布和捧着茶盅,端坐在炉火边,听哈斯叽叽喳喳讲话,容淖偶尔应上几声,女子淡漠的腔调不娇不柔,如清雾般冷冽寂然。
使人想拨开重重迷障,探究其中可曾氤氲出不为人知的隐秘情感。
几经踌躇后,布和决定开口,他低声道,“公主,我今日来,是受人所托,不知可否与你讨个人?”
容淖微不可察蹙眉,“你先说因由。”
“我手下有个贵族出身的副将,年岁正好,并无正妻,昨日他顺路替我给公主送药材时,正好碰上木槿姑娘。”
容淖望向布和。
这哪里是问副将婚事,分明是想探听皇帝对他们二人婚事的看法。
因为朝廷与多罗特部在和谈上占据的主动权一夕之间天翻地覆,条约自然会随之改动。
容淖也是在签订正约后才知晓,里面内容剔除了许嫁和亲公主这一条。
定下了和谈,却没有定下婚约。
皇帝态度暧昧,无怪布和着急。
如今正是他与多罗特汗争权的关键时期,利用婚约争取到朝廷的支持至关重要。
容淖知晓布和言下之意却不清楚皇帝此举又在盘算什么,四两拨千斤道,“木槿虽是包衣出身,但家中父兄官做得还不错,也是疼爱女儿的,将来前程差不了。”
前程差不了,那就是不必到塞外来吃苦受罪了。
布和不太确定这话单指木槿将来会被放出宫留在京城嫁人。
还是暗指容淖不可能嫁到塞外多罗特部,木槿自然也不会来。
又不好问得深了,讪讪无言。
不远处听见一星半点的木槿不由悄悄撇嘴,心底有些反感。
她们公主连猫儿狗儿配种都要仔细管一管挑一挑,怎么可能随便作践人。
第二日清早启程回京时,容淖感觉自己才躺下便被宫人们挖起来了。
她慵懒靠在车内小榻上,迷迷瞪瞪没睡清醒。依稀间听见男子清越嘹亮的歌声十分悦耳,以为是送行蒙古王公们弄出来的热闹,没太在意,继续打瞌睡。
木槿偷偷掀帘看了眼,轻声告诉她,“公主,是布和世子在唱草原长调。”
“……”容淖疑惑,稍微打起点精神。
御驾第一日抵达御营时,布和也在台上唱歌,任人品头论足。
但那时布和只是个没有实权的窝囊世子爷,反抗不了多罗特汗的刻意羞辱。
此一时彼一时,布和手握权柄,为何还来做这种在众人眼中不甚体面的事。
容淖掀帘望过去,发现布和似乎也在看向自己马车所在的方向。
二人遥遥相望,布和颔首示意。
容淖依稀记起,自己似乎曾经夸赞过布和的嗓音。
容淖不过一恍神的功夫,西北方向有道身影御马而过,飒沓矫健。
距她不算远。
容淖脑子迷迷蒙蒙的,顺口叫住他,“策棱。”
驭马的人肩背微僵,有些不可置信回头。
容淖冲他招手,示意他过来,自己有话说。
周围已有人明里暗里往他们这边瞟。
容淖不以为意。
众所周知前几日策棱救过她一命,大庭广众之下坦坦荡荡说两句道声谢是应当的,偷偷摸摸相见才是真有问题。
策棱到距容淖马车车窗两步远的地方勒马停下。
规规矩矩颔首行礼,下敛的眼皮遮住所有情绪。
“公主有何吩咐?”
容淖示意他再靠近一些,以只能他们二人听见的声音悄然问,“你早在巴依尔身边安插了眼线?”
那日被策棱及时救下后,容淖百思不得其解。
从前策棱能神出鬼没找到她那是因为策棱在宫中领侍卫职,监守自盗嘛,确实方便。
可出宫到御营后策棱为何还能及时关注到她的情况?
直到她听说策棱为了拖延时间直接揭穿了多罗特汗做过的恶事,以及让人从巴依尔处顺利骗到密令交给布和,这才恍然大悟。
巴依尔身边有策棱的人。
那一切便说得通了。
难怪策棱消息通达。
但是……
容淖目露探究,她更疑惑了,策棱为何会在巴依尔身边安插眼线。
就目前来说,策棱在漠北都没完全站稳脚跟,总不能心大到已在垂涎隔壁的多罗特部了吧?
容淖之所以叫住他,纯属是因为他救过自己一次,想提醒他一句近来低调些,最好赶快清理干净他在多罗特部留下的手脚。
太子勾连多罗特部究竟能搞出什么事她目前不清楚,但她很清楚皇帝对待这事的态度。
皇帝一定会宽宥太子,便意味着有其他人必须为太子承担怒火。
所以能不沾多罗特部尽量别沾,免得引火烧身。
策棱没有立刻回答容淖的问题,他高居马背,垂眸看人时显得格外凌厉。
容淖不怕他,微微扬首与他对视。
两人目光相接,清亮与深沉,像是在无声角力。
良久,策棱似笑了一下,慢条斯理道,“公主当真想知道?”
他态度极恭敬,可那极黑的瞳仁里分明有几分若有似无得挑衅,仿佛在说——你敢听吗?
听他自初冬入京时,听闻她可能和亲多罗特部,便开始四处扫听多罗特部的消息,甚至往里面安插人手。
听他的所有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容淖迟钝地从那双锐利深沉的眼中,读出了些不太正经的内容。
她张嘴欲要说什么。
策棱先她开口,“属下粗愚,自不及金声玉质的长调悦耳,公主定是不爱听的。”
第49章
连日大雪,拖延行程。
御驾比预定的时间晚两日抵达喀喇沁部。
皇帝先前说回銮时要绕路去探望三公主并非虚言。
御驾在端静公主府驻跸。
前些年皇帝北巡时也曾驾临过公主府,府中上下有迎接御驾的经验,是以办起事来有条不紊。
除皇帝外,容淖等一干与三公主血脉亲近的女眷等都被安排在公主府内。
其余随驾人等则在公主府附近扎营。
容淖既对外称摔断了腿,这一路在人前现身时她都是坐在轮椅上的。
她穿过人群无声打量三公主,许多年没见过这位三姐了,记忆中只剩下个沉默不起眼的单薄身影。
今日再见三公主,委实有些出人意料。
三公主面容似乎与从前在宫中时没什么太大变化,只是在褪去少女的稚弱纯粹后,有种柔婉的妩媚,眼眸清澈明净,并不见几丝姻缘不幸的消沉暗淡。
只是可能人在病中的缘故,看上去细若新柳,也格外多思善感爱哭。
三公主从御驾刚至,一直哭到众人各自分开安置。
以前的三公主似乎没这般爱哭弱气。
容淖不由想起那日在冰蹴场上四公主同她说起的,有关三额驸噶尔臧的闲话。
“六姐,你说皇阿玛为何不接三姐回京城啊?”安顿下来后,与容淖毗邻而居的八公主迫不及待找到容淖讨论。
三额驸荒唐至极,三公主和亲后的日子不好过,这是整个宗室皆知的事情。
八公主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宫廷,不知道正常夫妻如何相处,但她在宫中见过许多嫁人后“不好过”的女子。
那些位卑无宠的娘娘们周身透着疲惫的从容,仿佛一面被落在地上反复磋磨过的西洋镜,你望向她时,恍惚看不清她的面目,只能得到一个虚朦消沉的影子。
饶是如此,娘娘们的眼泪加起来也不如三公主一个人多。
这心里得多苦啊。
容淖知道八公主只是感慨,没扫兴地说什么和亲外藩的公主不能长居京城,婚后一年内必须归牧,回京城探亲需要请旨征得皇帝同意,若在京城停留六十日以上,还需另外请旨之类的话。
条条框框太多了,皇帝不会为了一个三公主去破坏早年定下‘北不断亲’国策时附定的和亲规矩。
果然,八公主自顾叹息一番后,便不再纠结了,转而说起,“我若嫁人,定要从备指额驸里挑个长得最顺眼的。秉性脾气可以装出来,只有脸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日后能回京的日子少之又少,多半还是对着他过。长得好些,就算婚后现了原形,看着脸也能消消火气。”
容淖不以为意,“如果真厌上一个人了,长成天仙也能挑出毛病。”
八公主愣了下,抿唇冷不丁冒出一句,“也不一定,有看不腻的。”
容淖微眯了下眼,敏锐问道,“你又跟宗室格格偷跑去看那些备指额驸了?还相中了个皮囊不错的?”
容淖记得这次出巡前,皇帝便曾谕命理藩院通知蒙古各旗,令旗主把未婚儿孙们的名字、生辰八字、生母地位、以及前三代祖先的生平呈报于宗人府,由宗人府对一干蒙古王孙子弟进行甄选分类,列出名单,报送皇帝。
这些入选的男子可以统称为备指额驸,同八旗秀女差不多的意思。
在皇帝今年这一轮指婚未结束前,一般不能自行婚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