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当真是派上了用场。
广德公主拿着香囊,也是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可当郑盈拿到香囊的时候,她放在鼻尖下轻轻一嗅,立即将香囊丢给婢女,用帕子掩住口鼻,丝毫没有掩饰她的嫌弃,“这什么味儿啊?”
她声音不大,语调却高,在众人说话间,显得各位清楚。
正在说话的广德和李见素,也止了话音,朝她看来。
“是草药的味道,春乏秋困,我给里面装了甘松和首乌藤,有安神的作用。”李见素解释道。
“这样啊,”郑盈说着,拿起帕子又擦起自己的指尖,“唐阳公主到十分心细,只是这种香囊戴在身上,万一让旁人误会是染了什么病,怕是不妥吧?”
有几位女子看广德公主与李见素交好,便也带了讨好的意思,想要将香囊戴上,结果一听这话,连忙止住动作,也将香囊交给了自己的婢女。
广德却是没有这般做,她拿着香囊用力吸了吸鼻子,直接道:“我怎么不觉得难闻,反而还有股淡淡的花香。”
李见素补充道:“我便是怕药味过浓,才放了桂花来提香。”
“桂花?”郑盈当即瞪大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公主给我们送桂花的香囊,倒也是罢了,怎么能给广德公主也送这样的东西?”
“桂花如何送不得?”李见素心下一紧,以为广德是对桂花过敏。
谁知郑盈叹了口气,无奈道:“公主不知吗?只有那市井女子才喜欢用桂花啊……”
“是啊是啊,广德公主身份这样尊贵,怎么能给她用桂花来做香囊,真是太辱人了……”
“便是咱们也不用这种低俗之物啊,我们府上的老妈子都不用桂花,要用那蔷薇呢……”
很快,人群中便传来附和的声音。
李见素当真不知这些,在东宫时,李濬的园子里便有两颗桂花树,她时常会摘桂花来做香囊,她从不知连花也有了贵贱之分。
她正要开口去解释,桂花的妙处,广德却先她一步开了口,“我自幼得今上教导,吾等与民不分贵贱。”
说着,她低头当着众人面,亲自将香囊系在腰间,“阿姊的香囊,我佩戴于身,让我时时刻刻都能想到阿耶对我们的教诲。”
当今圣上崇尚节俭,可不只是嘴上说说,他为限制奢靡之风,连万寿公主当年出嫁时的马车上的白银,都换成了铜,自己平日里用膳,菜式都极为家常,若郑盈的这番话,传了出去,她怕是又要挨训了。
可郑盈的性子不比郑盘,今日她又得了自家兄长的好处,势必要给李见素难看,她默了片刻,忽又开口:“广德公主说的极是,与民的确应当不分贵贱,可我记得《户婚律》上有一条律令,同姓不得成婚,如今唐阳公主与茂王世子……”
她说着,倏又连忙闭了嘴,故作一副紧张模样。
她身后又一名女子,嘀嘀咕咕跟着补了话,“民间若是违反此律,可是要挨二百下板子的……”
广德公主到底年岁还小,一时哽住,不知该如何应答,因这《户婚律》中的确有这样一条律令,多是用来限制同族通婚,如果李见素不被赐姓,这条律令倒不作数,如今她的确姓李,李湛也姓李,两人便算得上是同根同族,的确是触犯了《户婚律》。
“这是圣上赐婚,全程皆是礼部来操办的,你是在质疑圣上,还是在质疑礼部?”白芨上前一步,整个人都端着不容置疑的气势。
郑盈也冷着脸上前一步,她连李见素这个公主都不怕,还会怕她身边的一条狗,“圣上赐婚,礼部操办,这两件事没人质疑,我们说的是李见素与李湛,同姓成婚之事。”
这话多少有些不讲理,依照她这般说词,圣上赐婚,李见素或是李湛可以拒绝,这样就不会违反律令,可这便是违抗圣旨。
郑盈倒不是真的要告李见素,让她与李湛挨板子,但她今日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眼看李见素白了脸色,广德公主也不知该如何圆场,郑盈多少顺了些气,便笑着道:“哦……我想起来了,义女是不入宗族的嘛,也就是说……如今虽是同姓,却不算同族,勉强倒也说得过去。”
她表面又为李见素和李湛开脱,实则暗讽李见素身份低微,只是个插上鸡毛的伪凤凰。
“白芨。”沉默许久的李见素,忽然抬起眉眼,看向满脸笑意的郑盈,用那低柔的声音道:“能……帮我掌她的嘴吗?”
第13章 第十三章
花园不远处的二层阁楼上,万寿公主正站在格窗后看着园中一切,有嬷嬷问她,“公主,可要露面?”
万寿公主虚抬着手,淡定道:“不必,再等等看。”
此刻园内,李见素话音一落,倏然静下,然很快,便被郑盈的笑声打破,仿佛李见素方才说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不光是郑盈,连同她身侧的几位贵女,都在掩唇偷笑。
郑盈身侧的婢女看到白芨竟当真气势汹汹上前来,连忙横上一步挡在郑盈身前,郑盈却是一把将婢女拉开,梗着脖子冲李见素,讥讽道:“掌嘴?我没有听错吧,长安是讲王法的地方,便是公主也不能随意……”
啪——
空气在此刻凝结,一声脆响让园子再度陷入安静。
郑盈打从出生到现在,从未挨过打,也从未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丢过脸面。
她当即惊呼一声,不可置信地捂住脸颊,泪水在眼眶中不住打转,身旁婢女再一次挡在她身前,用那恶狠狠的眼神瞪着白芨与李见素。
“李见素!你算什么东西,你竟敢打我?我要入宫,我要让太后替我做主!”郑盈指着李见素,叫喊出声。
李见素目光没有半分躲闪,平静道:“你方才叫我什么?”
郑盈猛然顿住,周围的几个和她关系要好的小女娘,也不敢再起哄。
“公主名讳,岂容你直呼?”白芨呵斥出声。
李见素上前一步,一字一句对郑盈道:“你可以质疑我与世子的婚事,也大可去宫中告诉太后,但你先前直呼我名字,方才在我掌嘴以示惩戒之后,再一次唤了我名讳……”
她吸了口气,看向白芨,“再掌嘴。”
“李、李、李见……”素字还未出口,石子路那端传来嬷嬷的声音,“万寿公主到!”
万寿公主乃圣上长女,也是圣上最宠爱的女儿。
园中众人立即躬身行礼,白芨也落下手臂,退至李见素身侧,广德方才都看呆了,此刻她也暗暗松了口气,快步迎了上去。
见到万寿公主,郑盈又是恶狠狠看了李见素一样,她与万寿公主本就相熟,今日又是公主办的赏花宴,万寿公主一定会为她做主。
万寿公主缓步上前,那头上的金镶玉蝶步摇,随着她的步伐一步一摇,仪态万千。
她抬了抬手,唤众人起身。
广德叫了一声阿姊,李见素也恭敬地朝她颔首,顿了一瞬,才也跟着广德唤她阿姊。
万寿公主朝她二人笑了一下,眸光落在了郑盈微肿的脸颊上。
郑盈见状,委屈开口:“殿下不知,方才……”
“不还有一巴掌么,快些掌完,莫耽误本宫用膳。”万寿公主说完,笑着朝李见素伸出手,拉住她手臂时,不重不轻地捏了一下,随后三位公主便朝湖边走去,而一直跟在她身后的老嬷嬷,留在了原地。
身后再无叫嚷,只片刻后,一声沉重的闷响,令人闻声发颤。
园中紧张的气氛,很快便被湖上嬉笑的声音冲散,众人似乎忘记了方才所有的不愉快,即便没忘,当着万寿公主的面,也不敢有任何人表现出一丝不悦,而郑盈也未曾再出现。
午膳是在湖边的舫上用的,待用过后,众人散去,李见素被万寿公主留了下来。
万寿公主挥散婢女,独她们二人坐在湖边,一面往玉瓶中插花,一面对她道:“我听过你的事,真假何妨,不管你从前如何,今后你且记住,你是我李氏皇族之人,一言一行,皆是皇室脸面,万不可随意由人践踏。”
她没有看她,神情专注地望着面前花枝,挑选出一朵墨菊,用剪刀剪断花头,将花枝丢去一旁,这才抬眼看她,“明日我要去青山观,看望长公主,你与我一同去。”
李见素点头应下。
阿翁从前经常带她去道观,还会在观外义诊,自打两人入宫之后,便再也没有去过。
公主府前,李湛来接李见素。
这段时间,他们很少说话,也很少独处。
此刻马车中,两人皆是沉默,李见素一直低着头,时不时深匀几口气,那下唇都被咬得失了血色。
见她魂不守舍,李湛便问:“怎么了?”
李见素先是下意识摇头,不想告诉李湛,可很快,她又想到那些医治心病的书中所写,想要医治心病,就得先与病人建立信任,她不能什么事都装在心里不与李湛说,她需要试着让他信任她。
李见素又是匀了几个呼吸,才缓缓道出今日在宴席上发生的事。
她说得详细,连当时自己表面平静,实则内心如同擂鼓的情况,也说了出来。
其实从那之后,李见素满脑子都是她让白芨打了郑盈的画面,这是她第一次打人,虽不是她亲自动手,却是事由她起,如今说到这些,她手指又不由自主开始微颤。
李湛听得认真,从头至尾没有说话,只搓着拇指上的玉扳指,静静地望着她。
“其实,她的那番话,又不能真的伤到我,我不理会就是了,可……”李见素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是啊,你可以继续忍的。”李湛终于开口,朝她挑眉,“那为何这次你没有忍住?”
李见素咬唇朝车外看去,“因为广德护我,白芨护我,采苓……她也为我伤了手臂……”
以前的李见素,在东宫只她一人,所谓的讥讽或是谣言,只要不会真的伤到她,她都可以充耳不闻,可现在,她不只是一个人,她身边的人会因为那些话,那些事,而受到伤害。
“那你呢?”李湛转动扳指的手倏然停住,他抬眼望她,“伤到你不算吗?”
李见素低垂脑袋,不在说话。
李湛又道:“我伤你那般多,你为何不掌我的嘴?”
“这不一样,你和他们……”李见素几乎是脱口而出,可话到一半,又停了下来。
“有何不一样?”李湛追问。
李见素再次敛眸,声音虽低,却字字清晰,“你是我的夫君,也是……”
也是她的湛阿兄。
回到府邸,李湛还有事情要做,他看着李见素走进王府,才搁下帘子向城外而去。
今年的长安,雨水颇多,眨眼天色便昏沉了下来。
李见素对这样的天气格外敏感,她晚膳用得匆忙,洗漱也比平时快许多,早早就合上门窗,抱着被子躺在贵妃榻上。
屋外的风越来越大,如同巨人的手掌,在用力敲打门窗,仿佛要将那窗纸敲个窟窿出来。
门被推开,李见素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李湛回来了,她不敢去看,仿佛只要从被子里出去,就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忽然,被子被掀开,李见素惊呼一声,抬手就去拉,却看到李湛站在她面前。
“我尚未回来,谁允你睡了?”李湛猛地将被子抽走,一把拉住她手臂,“今晚你于我守夜。”
又是一阵狂风,李见素跟着颤抖,她用那祈求的眼神,对李湛道:“不……今晚不可以,我求你了……”
李湛却不由分说,直接将她从贵妃榻上拉起,李见素跌跌撞撞与他来到寝屋,他让她待在床榻边,自己宽衣上榻。
狂风没有半分想要停歇的意思,且愈发猛烈,随着一声惊雷,外间夜空有了一瞬的明亮。
李见素终是忍不住,扑通一声跌坐在地,往日里的所有平静与端庄,在这一刻全然不见,她将头用力埋进膝盖,双臂紧紧环抱着自己。
床帐掀开,李湛坐起身,望着昏暗中那个瑟瑟发抖的小身影,愣住了。
李濬没有骗她,她当真会害怕雷雨,竟害怕到如此地步。
“吵死了……”黑暗中,李湛似是低嗤道,“你哭的声音,比这风雨雷电还要吵人,这叫我如何能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