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身,点亮了屋中所有的灯,连同柜中的蜡烛也全部点燃,一时间屋内亮如白昼,他又寻到一本书,是李见素平日里常看的那本。
他将书册递给她,她却没有接。
李湛深吸一口气,又唤了一声,“我睡不着,起来陪我看书。”
李见素还是没有抬头,整个身体都在因为哭泣而在不住抖动。
“哭哭哭,就知道哭。”李湛似是失了耐性,将书直接仍在地上,“你与他一起看书时不哭,与我一起便哭成这样?”
话音落下,李见素终是缓缓抬头,朝他看去。
她乌发披散,苍白的脸上布满泪痕,下唇被咬出了鲜红的血迹。
又是一声惊雷,伴随着呼啸的狂风,摆在窗后的几盏烛火被吹熄,李湛不再言语,他站起身,挨个吹灭了屋中的烛火。
最后,他在一片黑暗中,回到床边。
他席地而坐,就坐在她身侧,抬臂,抱住她。
第14章 第十四章
“我长大要当大将军,和我阿耶一样,领兵作战,保家卫国!”
少年昂首挺胸站在石墩上,他手持木剑,直指西边压下的那片沉云,他语气坚定,眉眼有神,仿佛下一刻就要翻身上马,杀向敌营。
叫好声与掌声纷纷响起,迎着小伙伴们羡艳的目光,他撩了撩衣摆,垂眸问向一旁的小姑娘,“你呢?你长大想做什么?”
小姑娘向来少言寡语,今日似是被他感染,竟没忍住开了口,“我……我也想像我阿翁一样,做一位医者,看病救人……”她抿了抿唇,脸上浮出一双好看的梨涡,认真道,“我还想写一本医书,让所有人都能读懂的医书,那上面不仅有字,还要画上各类图卷……”
“哈哈哈!”一阵笑声将小姑娘的话音打断,一个少年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都要直不起腰了,“你是女的,还要当医者,还要写医书?你不如想想怎么挑个好夫婿,日后如何相夫教子!哈哈哈……”
很快,其他小伙伴也跟着笑了起来。
“滚!”一声怒斥,石墩上的少年跳了下来,拿起木剑就朝他们劈去,一时间小伙伴们全部哄散,只剩石墩旁抱着膝盖垂眸望着沙地的小姑娘,默默地坐在那里。
片刻后,少年提着木剑折返而归,他蹲在小姑娘面前,朝她笑着道:“你别听他们胡诌,我相信你,你肯定能成为医者,比你阿翁还要厉害的名医,也会有自己的医书,让你的名字留在史册!”
小姑娘咬唇没有说话,但明显情绪不高。
少年转身,盘膝而坐,就坐在小姑娘身侧,与她几乎挨在一处,半晌后长吐出一口气,“我是嫡长子,又是世子,其实这些人肯定不相信我能成为大将军,但他们不敢说,因为他们不敢惹我罢了。”
小姑娘终于抬眼,望向身旁少年,认真道:“我相信你,你会成为大将军,会比你父亲还要厉害,你的名字也会被记在史书中!”
远处的沉云悄然散开,落日的橙光洒满大地,少年什么也没说,缓缓抬手揽住了小姑娘的肩。
床帐内传来一声低咳,采苓连忙走上前,问道:“公主,可要喝水?”
李见素微眯着眼,许久后才从方才的梦中回过神来,她应了一身,缓缓撑起身,撩开床帐,“世子呢?”
采苓端来水杯,回道:“世子天还未亮就出府了,今日他要去白渠上任。”
李见素双手捧着水杯,小口轻抿,不知在想什么,等了片刻,才又道:“他……走之前可说了什么?”
采苓摇头道:“世子没有交代什么,只说公主昨晚累到了,让奴婢进屋伺候。”
李湛口中的累与采苓理解的累,完全相反,她说完,似是怕李见素面皮薄,赶忙垂下眼,道:“公主若还是身子乏,可以再睡一会儿。”
李见素的确还有些乏力,但今日她同万寿公主还要去青山观看望长公主,便不敢再耽误时辰,忙起身下榻。
青山观在长安以西,地势颇高,马车上至一半,便要下车步行,行至半个时辰后,才看到屹立在云雾中的青山观。
李见素没有想到,长公主会亲自在观外接他们。
长公主封号安康,她一身素衣,青玉发冠,看到万寿公主时,便笑着迎上前来,目光很快又落在了身后的李见素身上。
李见素上前冲她行礼,她虚扶她起身,没有说话,只端倪着她,将她好一番打量,才缓缓颔首,带她们进观。
路上,她问李见素,“这是你我第二次见面,你可还有印象?”
六年前,李见素与阿翁刚入宫的那段日子,长公主也在东宫,她带了许多经书,日日都在为李濬诵读祈福,后来李濬脱离险境,她才回了青山观。
那时长公主便不让人唤她公主,而是叫她玄清真人。
如今六年未见,长公主模样没有太多变化,只发间多了几缕银丝。
李见素朝她点头,“玄清真人所说,我都记得。”
听到她这样称呼自己,长公主愣了一瞬,随即又是赞许地缓缓点头,“你阿翁离去之后,我曾也为他诵过经文,他此生救人无数,定得无量功德。”
李见素停下脚步,恭敬鞠躬,道谢。
谈话间,几人来到一座亭中,四周山清水秀,景色怡人,隐约还能听到诵经的声音。
山上温度较凉,日光却是正好,亭中石桌上,是早就备好的茶果,万寿公主一落座,又差婢女摆了菊花糕,也是今晨刚做的。
李见素拿出香囊,作为见面礼交给长公主。
长公主闻出药香,对着香囊爱不释手,又问起她可否懂得炼丹之事。
李见素自然是懂,但平日不喜欢研究这些,长公主却兴致勃勃,拉着她聊得起劲。
须臾,长公主忽然可是咳嗽,咳了一阵,竟又不住干呕,最后干脆起身,扶着亭柱便吐了出来,被嬷嬷赶忙扶进屋中,观里有懂医术的道姑,很快闻讯赶来。
“是食物中毒的迹象。”那道姑问,“玄清今日食用过何物?”
老嬷嬷上前一一道出,除了万寿公主带来的菊花糕,皆是观内的食物。
万寿公主也被吓得肃了神色,忙让人取来菊花糕,可谁知细查一番,并无异样。
榻上的长公主腹部难忍,道姑开得药还未煎好,李见素实在不忍心,上前道:“可有针灸之物?”
这名道姑略通针灸,却并不熟练,也是这两年才开始学习,她摸不住李见素到底会不会,犹疑着不敢给她。
床榻上的长公主,却是咬着牙颤声道:“快些拿给她……让她来施针。”
李见素没有想到,长公主会对她如此信任,她自然也没有辜负她,几针下去,长公主当真不再叫喊,只虚弱地靠在床头,面容泛白。
李见素又再次询问她从昨晚到现在的吃食。
老嬷嬷一边回忆,一边道:“昨夜用了一壶清茶,吃了两块柿饼,今晨丹药一颗,柿饼用了三块……”
秋日正是宜食柿子的季节,往年也是如此,每到此时,观中便多食柿饼。
“我知道了。”找到缘由,李见素松了口气,“柿子糖高,性寒,本就不宜多食,尤其……”
说着,她看向万寿公主。
万寿公主眯眼望她,“直说便是。”
李见素深吸一口气,解释道:“菊花性甘,也是寒凉之物,又加之我赠的香囊中含有桂花,这几样东西加在一起,若寻常人,许是无事,可若是脾胃虚寒者,极易引发肠胃不适……”
李见素说完,立即起身,朝长公主行礼道:“是我思虑不周,望长公主恕罪。”
万寿公主也跟着起身。
长公主此刻缓过劲来,朝二人摆手道:“怨不到你们头上,我素来胃口不好,这次是我自己贪了嘴瘾,明明知道柿子寒凉,还是忍不住日日都想吃上几块,倒是你啊,今日缓了我的痛,让我日后也警醒了,万不可这般放纵。”
她顿了顿,长吁一声,又对那道姑说,“她就是见素,我从前与你说过,与不问散人一道入宫的孩子。”
那道姑一听,这才恍然大悟,再看李见素时,眼中多了钦佩,“怪不得针术这般了得,我从你施针的手法就能看出,是个精通针灸的。”
有婢女端来汤药,长公主起身喝完,又对李见素道:“我这胃痛也是老毛病了,时不时就要折腾我,你今日这针法,可否教于净玄,日后我若是再疼起来,便让她来给我施针?”
李见素乐于传授针法,只是这样止痛的针法是治标不治本,再者,痛得情况不同,穴位不同,针的深浅也不同,并非三言两语就能说清。
那名为净玄的道姑也心里清楚,不必李见素开口,她先与长公主解释了一番。
“这样啊……”长公主叹了口气,不免有些失望。
“若玄清真人不怕叨扰,我可以得空便来,将施针的法子细细与净玄道长讲解。”李见素提议。
长公主自然心悦应允,那净玄道长,也难掩激动之色,通常有独门技艺的人,很少会愿意将所学传于他人,她没有想到,李见素当真愿意,且并非是在糊弄她,若是想要糊弄,方才直接答应便是,随便给她教几下针法,能缓解长公主胃痛便是,根本没有必要说后面那番话。
净玄心中感激,直接将这一行人送至山脚下。
李见素答应她,明日还会过来。
回城的路上马车里,许久未说话的万寿公主,忽然问她,“茂王世子待你如何?”
李见素望着路上还未干透的泥土,有些失神,“他……待我极好。”
万寿公主虽然嘴上说,不去辩证那些关于李见素与太子的传言,可她内心,实则是信了七分的,不然,依照她对李濬的了解,他性子清冷到那个地步,怎会留一个女子与他形影不离,又怎会将自己的封邑分给她。
可这短短两日,她便意识到自己似乎是想错了,李见素不是传言中那样的女子,她能留在东宫数年,兴许并非依靠的是美貌,或是手段,而是……
想到方才众人乱作一团时,李见素沉着冷静地给长公主施针,又心细如发地去了解长公主病因,万寿公主不由生出一个念头,也许李见素不仅仅是今上下令时说得那般,在为太子调理饮食,而是真的在为他治病。
那时隔多年,又是收为义女,封了公主,又是给她赐婚,赏她封户,难道是太子的腿疾被医治好了?
此念头一出,万寿公主心头一震。
她与太子李濬并非一母同胞,她与皇长子李温,为晁美人所生,然母妃在今上登基不久后,因病去世,在之后,她便出宫嫁人,朝中之事她极少过问,也不想将自己牵扯其中,至于自己那位亲弟弟,是个什么材料,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若论脑子,李濬顶他十个都不止。
这般一想,她叹了口气,神情如常般继续把玩手中团扇,“那便好,我只是忧心你们新婚不久,若你日日朝这青山观跑,当心世子埋怨。”
“不会的。”李见素不知只短短片刻,万寿公主便想了这么多,她还老实道,“世子今日要去白渠上值,来回车程就得半日,往后约摸十日,他才会回来一次。”
“十日?”万寿公主虽不问政事,但多少是知道的,现今那折冲府只是个虚职罢了,再说那白渠,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李湛是疯了才会日日待在那里。
她摇了摇团扇,再次打量起李见素,有些话不能明说,但李见素顶着李家的姓,顶着公主的名号,她又不能全然不管,思来想去,万寿公主故作随意地开了口,“我听闻白渠那边山清水秀,僻静悠然,是个游玩的好去处,你若无事,常过去寻他,赏花赏景,全当散心。”
李见素朝她弯起唇角,点头“嗯”了一声。
与此同时,白渠折冲府内,果毅都尉递来名册。
一本是府卫名册,一本是兵器与马匹的名册。
这果毅都尉是德王庶子,李浣。
李浣年初时就已被送回了长安,今上封他为果毅都尉,低了李湛一品,为他副将。
方才递名册时,李湛便已看到,李浣双手白嫩,掌心无茧,别说舞刀弄剑,策马都是难事。
李湛垂眸看向手中薄薄的两张纸。
早闻折冲府已不复当年,形同虚设,却没想到,原八百府卫的府邸,如今名册上算他在内,竟不足十人,而另一张纸,仅两句话:兵器无,马匹三匹。
这虚职,可当真虚得彻底。
“都尉,若……若无其他吩咐,我先回了,这眼看就要天黑,我可得赶在天黑前回府呢。”李浣看着院外,一副心事重重模样。
李湛抬眼看他,语气随和,“这么着急回去,可是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