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三郎今日要出城,是以不会回来。
罗纨之独自在屋中思来想去,谢三郎那句突兀的谴责令她心里惴惴不安,就好像她错漏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
她伏在窗台上闷闷不乐。
夕阳晚照,光被远处的琉璃瓦折射了一缕亮光,刺亮了罗纨之的眼睛,她偏头躲开,见到那光正好打在她衣柜的铜锁上。
她看了片刻,忽然从美人榻上赤足踩下,跑至衣橱边,从角落里找出她早晨刚扔进去的圣旨。
黄娟被她攥得发皱,又被她手心冒出的冷汗浸湿。
她蹲在地上,深呼吸了几次,才慢慢展开了卷轴。
在细白娟之上,皇帝的字迹之中,原本空出的位置被人用端正的墨字填上两个字——谢昀。!
第63章
谢罗纨
不能并肩的人,却有并肩的名字。
罗纨之看过谢昀平时的字迹,龙威虎震,丰筋多力,有当断即断的果断,也有从容不迫的自信。
但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样端正的笔触,就像是深思熟虑后慎而重之地落笔。
一点一横,皆四平八稳。
罗纨之用手指小心地触摸已干透的墨迹,沿着他的笔画,揣摩书写之人当时的心情。
谢三郎那颗心好像就在她指下跳动,她能感受到那蓬勃的力量一下、一下撞击着她。
眼泪啪嗒掉下来,她唯恐弄湿了笔墨,用手背擦了又擦,但泪珠就好像无根的雨水,源源不断,很快就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连想都觉得是亵渎、是奢望的事,被三郎轻而易举地捧托到了眼前。
夕阳的金光从身后铺进窗洞,暖洋洋的光像是从后抱住了她,直到她渐渐平复了心情。
罗纨之把圣旨小心翼翼卷好,放进怀里,拔腿往外,去找南星。
看着泪眼婆娑的女郎,南星吓了一跳:“郎君?郎君这几日在扶桑城。”
末了,他又小心翼翼问上一句:“你是想去找郎君吗?”
罗纨之没有犹豫,点头。
她想去找他。
常康王府。
常康王并不常在府中,但要是在府上,他的侧妃贾氏必然要上前伺候。
常康王偏爱年轻貌美的女郎,但贾氏却姿色平平,好在她擅长装扮,又长得一副妖娆的身体,再加上会察言观色懂投其所好。
王府里有一小半的年幼女郎都是她派人精心挑选进来,供常康王玩乐。如此知情识趣又擅理后院,才笼络住好色又滥情的常康王。
这日贾氏上前却哭哭啼啼,常康王刚敞开衣襟不免兴致大败,皱眉问起原因。
贾氏的弟弟被谢昀当街纵马踏断手骨,大夫说他日后都很难再提笔写字了,这无疑是断了进中书省的路子。
作为贾氏嫡系独苗,这对贾家打击颇大。
她哭道:“那谢三郎为一个贱婢如此欺辱妾身阿弟,岂不是也不把王爷看在眼中。自古君臣、君臣,殿下是皇室宗亲,未来的太子,他们谢家不过是家臣,这不是目中无人,狂妄自大吗?”
常康王冷笑了声。
如今的世道哪还有皇室的天下,贾家要是没有落寞,只怕也不可能让嫡女嫁给他做妾。
贾氏对喜怒无常的常康王还是有些发怵的,但弟弟是父母掌心肉,此番受了如此大的罪,吵着要她给个说法。
她没了办法,只能解开腰带,把轻薄如纱的外衫抖开,如一阵轻雾逶迤至地,她仅穿紧束腰肢的裲裆和衬裙莲步轻移至常康王身前,讨好地轻啄他的胸膛和脖颈,又把他的大手放在自己丰满的胸脯上。
常康王喜欢看世 ,贾氏早放弃了所有的自尊和自爱,努力迎合他的“趣味”。
“妾这都是为了王爷着想,谢家如日中天,朝野侧目,他日王爷继位,得掌天下,那谢家就是拦路虎!何不找机会先除了根,让他们从中溃烂?”
常康王用力抓住她的胸,凑近她道:“得掌天下?你说的不错,本王要得掌天下,谢家是可恶,但不必除去,只要废谢昀……”
贾氏痛呼一声,常康王又把手掐住贾氏的脖子,迫使她的脑袋高抬,“谢家和你们贾家不一样,你们贾家已经是烂泥里的枯木,谢家却是大晋的支柱,你要我把支柱砍掉去用你们的枯木?存何居心你心中明白。”
“殿、殿下不除谢家……谢家却要废殿下,立成海王……”贾氏心慌意乱,眼泪直流,从嗓子眼挤出的话断断续续,“妾、妾是为了殿下……”
常康王把人往前面用力一甩,贾氏后背撞倒了几案,疼得面容扭曲,趴在地上猛咳了一顿才支起身,常康王的阴影罩在她身上,犹如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
“谢昀看重那姓罗的女郎,你把人弄进来,我自有法子让谢昀给你弟弟赔罪。”
上次贾氏的手下丁老头办事不力,他的兴致都给败光了,好久都没有想起那女郎。可谢三郎对她越看重,他越是心痒痒。
贾氏惊惶未定,点头不止。
常康王居高临下,看清她受欺后胸前和脖颈上的指印,腹中邪火顿起,屈尊弯腰拍了拍她的小脸,柔声道:“去把那套新做的铃铛和鞭子拿来,本王在这里等你。”
贾氏还未彻底止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皇宫,佛礼宫。
这里是陆太后专心礼佛的清幽之地,自先帝病故,她深入简出,几乎不问世事,只有初一十五允许人问安。
陆皇后是她的侄女,更是她做主许配给了自己的儿子,成了大晋如今的皇后。
所以每到这两日,陆皇后总是第一个来拜见,足见孝顺。
在袅袅青烟当中,陆太后禅坐在蒲团上,紧闭着眼,手中不停转动着佛珠,听陆皇后一顿抱怨后不紧不慢地道:“常康王既然不能为你所用,不妨换一种法子。”
她睁开眼,打量陆皇后的肚子。
陆皇后脸色一白,双手叠在腹前,目光如碎了的琉璃盏,支离破碎。
“母后……”
“予知这事会令你难堪,但你嫁给皇帝已有十来载,未能诞下一二子嗣,上天这是在罚予啊……”陆太后放下佛珠,正色道:“可,延续家族的荣光才是至关重要的事,我们陆家已经在败落。等予走后,皇帝死了,你又无子嗣傍身,我们陆家在建康就彻底没有了话语权。所以,眼下其余的事情都不重要,你可明白?”
陆皇后紧紧捂住腹,好像想要掌控自己的身体,但控制不了自己的唇瓣颤动,她在老太后虎视眈眈又威严的注目下,半晌才含着泪,点了下头。
“那予会替你尽快安排,先出去吧,皇帝
快要到了。”陆太后重新闭上了眼睛。
陆皇后失魂落魄地走出佛礼宫,下台阶时脚不小心一崴,身后的宫婢惊叫,争先恐后要来扶她。
这时,旁边忽然伸出一只手抢先拽住了陆皇后的手臂。
陆皇后惊魂未定看了眼,发现扶她的人正是皇帝,他那夹在肥肉里的小眼睛让她格外难受,她皱眉瞥开视线,道:“……多谢陛下。”
“你……”皇帝还想关心几句,但看见陆皇后满头的珠钗垂帘,金玉团簇,亮得扎眼,像是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止住声音,匆匆点头,就与陆皇后错身离开。
皇帝害怕陆皇后,更怕陆太后。
这两个陆家女有着如出一辙的严厉模样。
所以初一、十五与其说是来给母后请安,倒不如说是来听训。
只不过今日意外的,陆太后对他格外宽厚,还问起他吃穿用度,提醒他入秋寒凉。
皇帝受宠若惊,望着太后心里暖暖的。
陆太后这才说起了正事:
“谢三郎为一婢子伤了常康王那边的人,虽不是什么大事,但陛下还是应当适当敲打了一下,让他收敛收敛,你看让他去做点什么吧?”
谢家势大,把其他世家压得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
陆太后把难题抛给皇帝。
皇帝边听边点头,“母后说的对极,三郎太不像话,嗯嗯……啊?”
皇帝手撑在膝上一个猛抬头,脸上全是意外,口里为难道:“……母后想如何?”
“你是皇帝,还事事要问予?若你有谢三郎的一半,你父皇走的时候就不会那样不安了。”
皇帝揪住膝盖上的衣料,蓦然垂下了脑袋,就好像脊椎骨忽然给人抽了去,失去了支撑的能力。
谢三郎、谢三郎,又是谢三郎!
他没有生成谢三郎那样惊才绝艳难道是他的问题吗?
“是,吾回头会好好惩罚他的。”皇帝垂头丧气道。
从佛礼宫出来,皇帝就打发了一个宦官,“去问问谢三郎,他最近有没有出远门的计划。”
若有,那他就“罚”他出去。
若没有,那……那就再说吧!
皇帝窝囊又憋屈地想。
扶桑城外,稻田里的佣农正面朝大地背朝天,一干就是一整天。
秋天正是忙碌的季节,收割完的稻谷还要趁着天晴晾晒,之后再分别存入粮仓。
管事用匣子装上刚割下来的一把稻穗,捧到谢三郎面前,兴高采烈道:“郎君,今年用的新稻种子,收成比往年多了两成,其他地方应该也差不多是这个数,晚些等统计好了再呈给郎君过目。”
谢三郎拎起一簇稻穗在手中,沉甸甸的穗头坠了下去。
管事等了许久,没等到谢三郎的回应,不由心里发虚。
难道两成还不够令郎君满意?可是两成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苍怀也替管事看了谢三郎好几眼,发现郎君不是在思考,而是在出神。
还是因为刚才城内的事?
但是对罗娘子不利的人,郎君不是已经惩戒过了么,怎么还一副不高兴的神情。
苍怀咳了几下。
谢昀及时回过神,神色如常地道:“磨去谷壳就损重四成,益州又有水患,存粮储备远远不够,还是想办法尽量去收散农储存的余粮。”
管事吃惊:可是郎君,各地收粮不但耗费巨资,运输也不便,这路途的损耗非同小可,得不偿失……
“钱的事情我自有安排。”谢昀平静地把稻穗放回匣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