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公拍了拍她的手背,“这些人都是欺软怕硬,你不要怕,直管用砖拍烂他们的脑袋,出了事有阿翁帮你顶着!”
罗纨之虽然有父兄,可是父兄之中也无人会如此为她撑腰。
她低低“嗯”了声,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愧疚,忍不住道:“阿翁,你不必对我们如此好……”
越公渐渐佝偻着身子,忽然道:“我知道你们不是我孙女,我的丽娘和孩子们都死啦。”
“阿翁,你都知道了?”罗纨之心中震惊。
“这乱世中要不是你们走投无路也不会来到这里。”越公又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虽然你不是我的孙女,但也是别人的孙女、孩子,老叟既能护你们一时,也会护你们一时。”
罗纨之哽咽道:“阿翁,我有父亲,但是我父亲却不如您远矣。”
傍晚,院门咚咚咚被人敲响。
罗纨之和映柳去应门,门外是是井生的声音。
井生中午一跑,晚上就鼻青脸肿地出现,把两人吓了一跳,想要他进来上药。
井生不以为然道:“嗐,小爷我从小到大被打惯了,皮糙肉厚着呢!不妨事!”
罗纨之道:“但是你也是为了帮我……”
“我就是路见不平仗义相救……”井生摆了摆手,又抓了抓脑袋,低头道:阿姊,我饿了,有口饭吃吗?”
他今日被打了一顿不说,更是连口吃食都没有,身上也没钱,路边的野果早给别的乞丐薅光了,实在饿极了才翻墙到归仁坊。
“有的。”
每次越家都会多煮一些干麦饭,还能喂鸡。
映柳跑了一次厨房,端来一大碗麦饭。
里面还有煮烂的豌豆、葵菜,佐以鱼鲊。
这样的美食井生很少有机会品尝,埋头大吃,都顾不得跟两人说话。
罗纨之与映柳就站在门边上,看他不顾形象坐在地上狼吞虎咽,直到最后一粒麦都舔进嘴里才满足地捧着空碗,感动道:“阿父阿娘死后,我再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饭了。”
“你阿父阿娘怎么去了?”映柳蹲下身好奇问。
井生擦了擦眼睛,道:“我阿父是服徭役时被那些狗东西打死的。他们赶着工期,不给人休息,我娘说我阿父就是替人仗义了几句,就给打死了,做好人很容易死吧?”
罗纨之想了想道:
“世上有很多坏人,也会有很多好人,无论好坏,最后都要死,可坏人遗臭万年,好人却能留名千古。”
井生鼓了鼓嘴,把碗塞回给映柳,油滑地道了句:“嘿嘿,那我还是被骂一万年乌龟王八羔子好了!”
映柳气道:“竖子!再不给你吃麦饭了!”
井生吃饱了肚子,一溜烟就跑了。
越公不愿意罗纨之动用自己的钱为他免去徭役,他说反正没几日了,不必便宜了那些孙子。
每日早早就出门,搭着同县的犊车赶去三里地。
最近工程在收尾,工期又被缩短了,好些年轻的郎君连家都不得回,天不亮就要干活,晚上就垫着草席在墙角对付一晚上。
将将到三月,天气并未暖和,如此糟糕的处境,很多人就病了,这一病,原本就紧张的工期变成了艰巨的任务。
但是督官却不管这些,挥着鞭子像是驱赶着驴子一样,让他们起来干活。
这一日,越公到了时间却没有回来。
罗纨之和映柳都坐立难安。
嬷嬷让自己的老头去外面查探消息,只得出同去的那几个同镇的人也都没有回来,可见他们都还留在了三里地。
“我去找找吧!”老头系好斗笠,最近天气不稳,时不时还会下场雨,这样的天气别说他不舒服,越公的那条腿也受不了。
谁料老头也一去不复返。
这下罗纨之彻底急了,只能去外面找廖叔,途中遇到井生,井生听她说起担忧,连忙把破碗往怀里一藏,自告奋勇道:“那地方我熟,我去看看,很快就回来!你等我消息——”
等到太阳快下山,谁都没有回来,罗纨之知道必然是发生了大事,她再等不下去,带着廖叔赶着犊车去往三里地。
三里地的地势与扶桑城很像,这里的坞堡也是背山环水,高墙厚实,箭塔耸立。
坞堡前拿着长矛刀剑的士卒围着泥头土腿的百姓,正在僵持中。
罗纨之一眼看见最前面拄着拐杖的越老,对面都是持着寒光闪闪的尖刃的士卒。
“东家,你看那边的小郎?”廖叔指了一旁。
罗纨之顺势看去,老头跪在地上,膝上枕着的是井生。
井生捂着肚子,肚子上叠了好几层粗布,但都已经被血渗透,化作棕红色,那些失去的血让他的脸变得灰白一片。
罗纨之连幕篱都顾不上戴了,连忙跑过去,跪在地上握起他的手,无措又慌张道:“井生,井生你怎么了?”
井生转动了眼珠,看着她,嘴角微微扬起。
老头抹着眼泪道:“那些士卒蛮不讲理,非要他们这两日把剩余的碎砖土石清理走,但就是不吃不喝这些人满打满算也要用上十日,这分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家主和他们理论,他们就动手杀人……”
罗纨之望去一旁,那边地上还躺着三具尸体,旁边不知道是亲人还是同伴正在垂泪。
“井生这小皮猴,看见家主被人刀剑相加,就上前去抢人家的刀,家主是没事,他自己就……”
“井生你是好样的!”
“要不是井生,越公就已经死了,井生你可要坚持住,以后就是越家的大恩人了!”
井生、井生、井生……
周围的劳役七嘴八舌。
小小的井生做了他们不敢的事,让他们敬佩。
罗纨之呆呆看着井生半晌,忽然想起自己还有药,连忙要去掏荷包里的药。
但井生两眼放亮,喊住她,“阿姊,我听见他们在夸我……”
五岁就成为了满街喊打的小乞丐,他还没有被人正眼相待过,更没有得过一句夸赞和肯定。
他眼睛里流下了眼泪,最后望着罗纨之道:“阿姊,做好人真的会死……”
他语无伦次道:“我好想再吃一次麦饭,我阿父离家之前,做给我吃的麦饭,放了好多好多豆子和鱼鲊……”
“你好起来,阿姊给你吃好多麦饭。”罗纨之眼泪模糊了视线,手不停的发抖,药瓶子上的塞子半天都拔不出来,她扣了半天,指甲都劈开了。
廖叔蹲下,拿走她的瓶子,道:“东家,他已经合眼了……”
罗纨之怔怔望着井生。
他活灵活现做着鬼脸的样子还在历历在目,他大笑着说要被骂一万年乌龟王八羔子的声音还在耳畔。
不是做好人容易死,而是做个普通人容易死。
麻绳总是细处断,厄运专挑苦命人。
在这样的世道究竟哪里是安乐乡?究竟有没有安乐乡?
罗纨之擦了擦眼泪,瞥见旁边立在木材旁边的斧头,冲过去拿起来,又折返身直奔越公而去。
“别动我阿翁!”
轻车快马,谢昀的队伍每日能行约莫两百里,所以六天后就到达了豫章郡,继续往西行,再行几日就能到达荆州地界。
在荆州他亦可以慢慢等着消息。
然还没等他离开江州,这日却收到了吉昌的求救信,说是平民滋事造反,他们快压不住了!
谢昀想了想,命令:“去吉昌。”
第84章 抓到
事情的发展远超想像。
罗纨之也不知道怎么忽然就成了众人的榜样,也成了督官的眼中钉。
那日一闹,彻底激起群愤。
他们赶走士卒和督官,占据坞堡。
坞堡里有存粮和水源,足够让他们生活上一段时间。
坞堡里木材很多,手巧的木匠给死去的三大一小做了棺木,把他们停放在阴寒的地窖中,烧了黍杆为他们祈福。
他们都是为抗争而亡的人,每个人的名字都应该被大家熟悉。
罗纨之看着井生的牌位,旁还有一行小字——生来受难,死后长乐。
这小郎君坎坷的一生,何尝不是这世上许许多多人的真实写照。
他们苦苦挣扎,到头来也未必能如愿以偿。
这日坞堡外督官又在叫嚣,里边的人也开始有些不安。
毕竟都是平头百姓,真要和那些拿着刀剑的士卒对上,肯定会死伤惨重。
越公揉着腿道:“诸位莫急,听那督官之言,他们必然要去请谢家能理事的人来,届时老叟去与他说道说道!我们本是良民!”
众人齐声呼喊:“我们本是良民!”
越公又道:“此事乃是老叟一人之过,尔等是被老叟煽动才违命抗令。”
“这怎么能行?”
“是啊越公,这件事怎么能怪到你一人头上!我们不是那种忘恩负义之辈!”
“阿翁不行!”罗纨之也情急开口,但想到场合不对,又咬唇闭上。
旁边的男子却对她劝道:“越娘子,你也说几句吧!”
他们不知道她名字,只知道她是越公的孙女,家里人都死在了马城,所以叫她越娘子也无错。
罗纨之正站在越老身后,见到十几双眼睛都看向她,即便面上覆着一层易容膏也担心让人看见她红透的脸。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翻涌上来。
虽然她是个女郎,可这些人却在认认真真问她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