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娘有些怕生,不敢去书房送衣,不过想也是,眼下里面的郎君可还没有衣服穿,将将及笄的杨小娘脸皮薄呢……
可是廖叔还在床上躺着,霍十郎又去城外追查线索不见人影,指望不上,罗纨之自食恶果,自己拿了衣服送去书房。
木桶是她新买的,足够她用,但是对谢昀而言就小了许多,他缩在里面,显得格外局促。
可即便如此,他沾着水,墨发披肩的模样还是清贵过人,又夹杂着些道不明的旖。旎。
罗纨之压根不敢细看,把衣服搁在架子上,顺眼瞟了下书案上放着的东西,没见到什么不妥当的就提醒他道:“郎君别泡太久,水凉了反而不好,容易病……”
谢昀习惯了奢华的生活,南星、天冬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罗纨之难免担心他离了人会把自己折腾病,尤其在看他修屋顶时的样子。
人无完人,谢昀也不是全能。
谢昀把后脑勺靠在桶边沿,轻声道:“我觉的我好似已经病了。”
罗纨之下意识就回头看他。
热水把郎君玉白的脸颊熨红,润湿的眼睫垂覆,半露出下边同样浸满水色的眼睛,显得尤其脆弱。
罗纨之忍不住心震了下,但随后又狐疑问:“……病了?郎君是不是泡久了?”
她太了解谢昀的身强体壮了。
他跑马淋雨第二日都跟没事人一般,哪有那么容易病。
谢昀投来一个不赞许的目光,嗓音却温和,“你都没有过来摸摸看,怎知道我没有病?”
罗纨之见他忽然坐直了身,两只手臂也搭在桶边,似乎随时要从水里站起来,连忙说:“那我去给你请个坐堂医!”
谢昀没有动,老老实实坐在水里,低声道:“这么大雨不用麻烦了,我再休息休息就好了。”
罗纨之只好退一步,出自关怀“病人”的角度道:“那你就在书房里休息吧……我晚些再让人送饭来。”
谢昀对她弯唇一笑,“也好。”
第90章 生情
直到天黑,雨也没有停。
罗纨之不好临时把谢昀赶回他的破屋去淋雨,只能让他继续待着。
粗茶淡饭罗纨之是早习惯,就怕谢昀吃不惯,但是杨小娘子回来却说那郎君没有不喜,反而朝她道谢呢。
罗纨之也就笑着没说什么。
喜欢是未必,只是郎君修养好,不会轻易表现出来。
罗纨之从主屋出来,看了眼书房映出纸窗的光亮,就撑着伞先去西厢房陪孙媪说话。
孙媪好奇问她,住进来的郎君是什么人。
罗纨之道:“高门世族。”
孙媪叹气:“可惜了,杨娘子说那郎君生得可俊,看起来也很有才气……”
月娘故去,孙媪伤心不已,更加疼惜至今还孤身一人的罗纨之。
罗纨之切断与家族的联系,又自甘与商贾为伍,身份是一落再落,就连巷尾那麻子脸的无赖也敢腆着脸叫媒人撮合,好在霍十郎及时赶走了睁眼说瞎话、只知道赚昧心钱的媒婆,不然她也非拿起扫帚狠狠抽媒婆那张胖脸。
她的女郎模样好,又会赚钱,就是配不了世家郎,也轮不到那无赖地痞!
想到这里,孙媪又语重心长道:“那霍十郎其实也不错,长得高,身手好,最重要是能护着你……”
罗纨之知道孙媪是为她操心,软下嗓音道:“孙媪,我不用嫁人也可以很好啊,我有钱了就可以请人来保护我们,嫁了人说不定还没我如今过的好……”
孙媪想起月娘的遭遇,两眼湿润,摸了摸她的头。
“哎,女郎说的也有道理……只是我想,若有人照顾你,你也不必这样辛苦了。”
罗纨之笑道:“想到有钱,一点也不辛苦。”
与孙媪说完话,罗纨之照例又去廖叔门口询问了几声。
霍十郎今日还没回来,怕是也被雨耽搁了。
罗纨之望向中庭。
雨水如注,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停。
她走近书房,纠结再三,才抬手咚咚咚敲门。
很快,里边就传来谢昀清润的声音,从容道:
“请进。”
“……”
怎么回事?怎么感觉好像又回到了扶光院的光景。
可这明明是她的书房啊!”
罗纨之抿了下唇,推开门,迳直走入。
谢昀拿着一本她架子上的书在看,认真而专注,以至于目光甚至没有从书本上离开片刻,直到她走近至桌案前,他才搁下书认真看向她。
“什么事?”
罗纨之先把摊在桌面上的一本账簿盖上。
并非是有什么机密,而是里面还有她苦算几日而不得解的问题。
“郎君可否移步,我尚要处理一些事情。”
“我不能待在这里么?”谢昀问。
这间书房不小,其实多他一个并不挤,只是罗纨之不想留他在这里分自己的神。
故而直视他的眼睛道:“不行。”
谢昀摇了摇手里的书,“这本书我能借去看么?”
“可以。”
谢昀走出门,罗纨之松了口气。
她坐回原本的位置上,重新打开早晨算到一半的账簿,从旁边抽出张桑皮纸,用毛笔沾了墨,打算梳理一下思绪后重头开始计算。
从账簿册下方突兀伸出的一个角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压住纸角,把账簿册推了上去,发现下面多出一张纸。
她从头往下粗略看了遍,正是她准备计算的内容,可是已经被谢昀推算出来了。
与她预估的结果差不多,只是她一直未能验算出来。
谢昀果然是看到了她在这里被难住了!
虽说这对她是有一定的难度,但这也是她自己的事,在她没有请求的时候,他这个做“客人”的未免太没有分寸了!
罗纨之捏着纸匆匆出门,还打算往四周找一下,谁知刚扭头就看见一只拿著书的胳膊。
谢昀并没走远,就靠在书房旁的墙壁上,长腿一直一曲,像是相当适应被“扫地出门”的状态。
垂花回廊下三面通透,不遮风雨,故而沁凉的雨水时不时飞溅进来,润湿了他的衣摆袖角,包括他半干的头发。
湿发吹风,不病也要伤。
罗纨之到口的话就不禁变成:“郎君怎么在这里?”
谢昀合上书,侧头看她,平静道:“风雨这样大,我无处可去。”
浅层上的意思应该是指东西厢房皆人满为患,没有他可以踏足的地方。
罗纨之却听出了她曾经的彷徨无措。
彼时她在建康也时常觉得国土如此辽阔,却没有她可以容身的地方。
“你看见了这个?”谢昀拿起她提在手里的纸,很快就明白她找出来的原因,主动道:“抱歉,是我唐突了,适才不小心看见,就随笔算了下,本想过会就扔掉,可是你来了我便忘记了……”
罗纨之一愣。
他确实没有主动提起这件事,倘若是他特意做的,应当会马上告诉她才是。
就好像她做学生时,总会刻意在夫子面前表现,恨不得夫子一上课就发现她把新学的字已经练了几张纸了。
这才是正常人的思维。
兴许只是她现在太过敏。感了。
与谢昀相识、分开仿佛还都是一场梦,她努力从里面挣扎出来,还没有做好准备再重新见到他,更没有整理好心情再面对他。
她既紧张又迷茫,更有一种莫名的气恼,因为他明明可以不用沦落到这样的地步,他把自己搞得这般狼狈,又能改变什么?……又想改变什么?
不过眼下他都这样说了,罗纨之不好再拿着不放了,一咬下唇就客气道:“那是我误会郎君了。”
“不妨事。”谢昀温声道:“你就当是我太过无聊。”
罗纨之心里过意不去,主动道:“郎君要是无聊,可以再拿几本书去看……”
谢昀声音里忽而就带上了笑:“你是让我进书房与你一起么?”
罗纨之立刻正色,纠正道:“我是让郎君拿了书,然后……然后去我屋里待着,休息。”
她没有再多一间屋了!
话音脱口,罗纨之就悔不当初,但是谢昀的笑容实在刺目,像是看穿了她的进退两难。
她只能硬着头皮道:“郎君若是病了,又没有人照看,岂不是更麻烦……”
她又不是真的铁石心肠的人,再怎么说,谢三郎也帮助过她不少。
如今他落难,她又怎能真的去落井下石?
“卿卿说的有理。”
“不许叫我卿卿了。”罗纨之提裙跨进书房,身后的人也紧跟着进来,还从善如流道:“好。”
罗纨之什么时候见过这样“听话”的谢昀,不禁疑窦丛生。
他这么顺从该不会是受了刺激导致性情大变吧?
罗纨之紧张兮兮盯着谢昀不紧不慢找了几本书,又一路把他好好送出门。
直到目送他安分听话地进了正屋,罗纨之才关好书房门,重新坐在书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