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大晋的习俗,他们虽然离开的故国,却没能忘掉。
赫拔都坐在王座上把孩子抱在怀里,逗弄了两下,才看着下方的江老。
“这次出行的事情想必江老早有耳闻,幸亏本王机敏,提前判断有异才逃出生天,没有被谢家人逮住。”
“王上福泽深厚,整个北境都要仰仗王上照拂,都在为王上的安危祈福。”
“本王自是天命所向,就不知道江老这孙儿是否也能长命百岁。”赫拔都把孩子高高举起,小娃娃睁开乌黑如葡萄的大眼睛看着眼前的陌生人,听不懂他话中的威胁,弯了弯眼睛,居然咯咯笑出声。
江老牢牢盯着他的手,犹如树皮一样的脸让人看不出神色,他沉默片刻道:“人各有命,不能强求。”
“江公,本王一直很敬重你,更不想怀疑你。”赫拔都重新把孩子抱在怀里,走下高台,虚心请教:“所以,对于这次本王行踪泄露,你有何看法?”
江老面朝他微屈了身,“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小老儿曾劝过王上不要离开王都,以身涉险。”
“涉险?现在的晋人就是一盘散沙,早已经被我们的铁骑打怕了。”赫拔都摇着臂弯里的孩子,那对森寒的眼眸此刻也变得柔和,像是在在看着一件瑰宝,“而我不过是提前去欣赏了一下北胡未来的疆土,谈何涉险?”
江老知道赫拔都是个狂妄的年轻人,他急于实现族人长久以来的夙愿,以证明自己的能力超越父辈。
而且他的目光犀利,看穿大晋外表光鲜内里已经千疮百孔,不堪一击。
江老顿了下,重新提声道:“察答卡将军嗜酒,常听他酒后狂言,王上应当对他多加约束。”
言外之意,赫拔都行踪的走漏或许就是察答卡将军的失误。
赫拔都哈哈大笑,“江公果真艺高胆大。”
凡有才干的人都有股傲气,或者说有点不寻常的地方。
江老居然敢当着他的面诋毁他的信臣,倘若察答卡在场,一定会抡起他那个蒲扇一样的大掌把这不自量力的小老儿扇到墙上去。
“小老只是答王上所问,至于是否真是察答卡将军走漏的消息,还要细查。”江老谦逊地弯腰行礼,公正无比道:“若无真凭实据,也不能平白无故冤枉了人。”
赫拔都从鼻腔里轻轻哼了声,还是赞同了他的话:“江公说得在理,本王确实不能随意冤枉了人。”
他把孩子送回江老手上,江老牢牢抱住失而复得的年幼孙儿,还没匀上两口呼吸,肩膀上骤然一沉。
赫拔都大手压住他的肩膀,侧头往他耳边留下一句话:“本王听说你与那卫将军昔日是好友。”
江老蓦然抱紧孩子,一直没有哭的小娃娃受到不舒服的挤压,突然爆出响亮的哭声。
没有抓住赫拔都,谢昀并没有表现出极大的失落,他的情绪总是很好地掩藏在眼底。
即便认识他已久的罗纨之都看不出来他是否有异。
只是她自己猜测,失望肯定是有的,但她相信谢昀总会找到解决途径。
因为赫拔都等人走得匆忙,那些被抓住的晋人小郎还留在山洞里没有被带走,被发现的时候只是饥渴交加外加受到惊吓,身体并无大碍。
严峤狠狠教训了一顿乱跑的阿八,因为他的缘故险些给罗纨之惹出大麻烦来。
罗纨之在旁边也听得面红耳赤。
她以为带上侍卫就能万无一失,但倘若她真遇到了赫拔都一行人,那无疑是以卵击石,讨不到半点好处。
对于外界的危险,她还是盲目乐观了。
因为这件事,罗纨之后怕不已,决定早日返还吉昌。
谢昀趁机再提婚事,这次罗纨之没有拒绝或者拖延。
一路看见了那么多的不幸,遇到了那么多的事,她更想早日安定下来。
回到吉昌,罗纨之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映柳与越公。
她与谢昀打算在次年的仲春二月成婚。
很快吉昌的百姓都知道了这件事,纷纷羡慕谢三郎命好,居然能得月大家青睐。
要知道如今的罗纨之名头一点也不比谢家郎低。
她乐善好施,疏财重义,拉动了不少地区的商贸重新流转起来,使得陷入困顿的商贾共同富裕。
并且她的慷慨还让一些本要沦为流民的百姓有了新的机缘,找到了重新活下去的路。
她的出身并不高贵,但做的许多事都让人铭记于心,感激不尽。
所以在他们心中,高高在上的世家郎并没有多好,反而平易近人的罗纨之更受他们爱戴。
这样的言论让名士们听到了,引以为奇。
其中陶公叫得最大声,膝盖都快给拍烂了,还在喊女郎狡狯、刁泼,居然还有这等能耐!
一位顶级的世家郎居然纡尊降贵要和低等世族结亲本就是千载难逢的怪事,这么一传十十传百,使得这不尊礼法,藐视世俗的谢三郎愈发受到推崇。
远在建康的萧夫人收到了他们要成婚的好消息,特意从建康赶到吉昌,为他们筹办婚事。
罗纨之感动不已。
萧夫人从未轻视过她,反而时时要她爱重自己,如今更是不顾世家的脸面特意过来为她撑场。
如此厚待,怎能不叫人心生欢喜。
随她而来的还有九郎与王十六娘,两人自然也是来帮忙。
十六娘还是偷溜出来的,事后萧夫人顶着压力给她父亲送了一封报平安的信才了事。
在吉昌,他们度过了一个非常热闹的元旦。
罗纨之用特制的烟火点燃了新年的夜空,带来了一场最绚烂的奇景。
许多年后,还被人牢记。
因为这一年值得所有大晋人永远记在心中。
开春后,时间飞逝。
罗纨之与谢昀的婚事也在紧锣密鼓地筹办中。
罗纨之没有经历过这些,若说最近的一次还要数她大姐姐罗唯珍出嫁时,不过那时候的她在家中也不受重视,只能站在远处好奇张望,并不能近距离感受婚嫁的氛围。
如今,她是主角,所有的人和事都围绕着她转。
有给她选喜服绣样的,也有给她尝婚宴喜糕的,事无钜细要请示她同意。
虽然繁琐,但是罗纨之很有耐心,静下心一件件考虑,解决。
这是她人生的大事,虽说不能保证万无一失,但也想尽力做到最好。
为了大婚,越公请了人重新翻修越宅,好歹恢复了宅子往日六七分光景与热闹。
住下譬如萧夫人这等贵客也不显得怠慢。
因为大晋的习俗,婚前罗纨之和谢昀也不便经常相见,更别提时常粘在一块。
罗纨之和他住在两个相近的院子。
一墙之隔,一边是女郎们叽叽喳喳的讨论,另一边是谢昀平时处理事情的地方。
萧夫人和孙媪、映柳、王十六娘等七嘴八舌地在给她出主意。
“金好,金色富贵。”
“珍珠显得温婉,搭配上这白玉更是温润得体!”
谢昀刚从书房走出来,就听见隔壁传来的热闹声,不由抿唇轻笑。
罗纨之昨夜还捧着脑袋朝他抱怨,选择太多,反而挑花眼了,若是能成十次亲,她就不用这般纠结了。
今日只怕她又要想破脑袋了。
“还是选翡翠的呢?这翡翠剔透,也不错……”
伴着声音越过院墙,迎着谢昀的面,疾步走来两人。
是苍怀领着苍鸣过来了。
谢昀停下步子。
风尘仆仆的苍鸣在他面前单膝跪了下去,颤着手从怀里掏出了一块裹布,双手高举过头。
他的手指上有被缰绳磨出的血泡,还有新添的刀伤。
“要我说阿纨生得这么美,多富丽华贵的头冠都盖不过她去,要最好的!”萧夫人的声音清晰传来,带来了几声附和的轻松笑声。
谢昀打开裹布,拿起被包裹在里面的那半截沾血的红缨枪。头,他认得这枪。头上每一条曲折的纹路。
苍鸣手里一轻,便失魂落魄地垂了下来,几滴眼泪落到了青石砖上,洇出了深色的水迹。
“夫人说得极对,既然是一生一次的大婚,当然要最好的!”
隔壁的欢声笑语不断被风吹来。
苍鸣低下脑袋,用手背大力抹去眼泪,最后重重把脑袋磕在了地上。
第98章 依靠
短短的一瞬,谢昀脑海里已经飞快闪过许多画面,各种光怪陆离的景象中,他看见卫师父那只强健的胳膊,托住他的脚登上马鞍。
那张遍布沧桑的脸上带着历经风霜的坚毅,也带着循循善导的慈爱。
他说:“骑上马就往前看,不要回头,有师父在后面跟着你。”
夏草凶长,没过马蹄,犹如一片绿色的涛海,风吹过,青草混杂不知名野花的味道扑鼻而来。
幼年的龙驹马欢快地驮着身体僵硬的小郎君撒蹄子飞奔而去,速度越提越快,如顺流而下的小舟,没有什么能够阻碍他们前进。
他被劲风吹得睁不开眼睛,胸腔里的那颗心也好似随时会跳出嗓子眼,他回过头,却发现那个说会一直跟着他的师父留在原地,好整以暇地遥望他。
他抿了下嘴,大声喊道:“卫师父!”
卫师父叉着腰,在灿阳下大笑道:“没有师父,你也可以骑得很好了——去吧!一往直前!”
远立在草野中身影从清晰变得模糊,像是被明晃的日光照白的画卷。
鲜艳的颜色褪去,徒留下发白泛黄的纸页,一切变得陈旧、衰败,就像是走入暮年的老人,渐渐佝偻的身躯。
但他永远记得师父有着宽阔、有力的臂膀,身躯如巨石岿然。
多少年的风霜剑雨也没有击倒他。
他白马红枪,领军横行在大晋的边沿,守着岌岌可危的国土,十年如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