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赫拔都把他当做肉中刺眼中钉,但他早在各种危难中千锤百炼,一次次化险为夷,反败为胜。
这一次,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信中,他都答应要来看他大婚……
谢昀握紧红缨枪头,已经干涸的血块仿佛重新变得滚烫,灼伤了他的掌心。
一场骤雨降临,雨水打在屋檐上,星流霆击,声响惊人。
屋内的婴孩瘪着嘴,手脚挣扎,嚎啕大哭。
妇人心疼地从藤条摇车中抱起孩子,搂在怀里柔声轻哄。
旁边跪坐着愁眉苦脸的郎君,回头静静看着娘俩,一言不发。
“自从上次洄儿被带去王庭,就变得心神难宁,容易受惊,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公爹也不说……你说会不会是王上他……”
“胡说什么!”郎君立刻止住她的胡乱猜测,激动道:“父亲不说也是为了我们好。”
北胡的事情他们知道的越少越好。
妇人抱着孩子侧过身,不满地横了他一眼,“说话就说话,这么大声又吓着孩子了。”
婴孩继续舞动着拳头,哭得声嘶力竭。
郎君沮丧地垂下头,两只手插。进发丝里,心中的不安化作喃喃自语:“父亲总不会害我们……”
轰隆一声响雷,风吹开了没有栓紧的木门,冰凉的雨丝飞溅,浸湿了立地的屏风,水墨仕女图犹如洒满了深浅不一的泪点。
郎君快几步走过去,正要去关上门,却遽然见到雨中奔出一道伛偻的身影,那人冒着瓢泼大雨,顶着轰鸣的雷声,高举起双手,“怀闲!——啊——”
郎君的心猛然一颤,不顾雨水,从屋中冲了出去,“父亲!”
怀闲乃是大晋骠骑卫将军表字,江公堂而皇之悲鸣他的名号,若是被有心人听去……
江郎君不敢深思,浑身发寒,急忙朝着雨中的老人跑去。
幸亏江公只喊了这一声,就惘然软下双膝,跪倒在雨水横流的石板地上,没有结髻的花白头发披散在身后,他像是一头失群的孤兽掩面低泣。
江郎君也顾不得脏湿,跪在老父亲身边,不知所措地喊:“父亲!”
江老猛地抓住儿子的手臂,好像那是能支撑他不断下坠的一截悬枝。
他耷拉着眉,雨水在他遍布皱纹的脸上肆流。
“儿啊,儿啊……他去了——”
一道闪电劈开昏黑的云端,令江郎君错愕的面容显露出来。
其实江郎君一直隐隐知道,他们虽然逃离了建康,却并没有彻底断开与那边的联系。
北胡人信任倚重父亲,给他们宅子、奴仆和钱帛,让他们衣食无忧,但父亲始终无法把自己当作胡人。
他身体里流淌的血,让他始终向往那个混乱、荒谬、已经步入衰颓的故土。
“父亲,您究竟在做什么啊!”江郎君内心恐惧,歇斯底里地在雨中嘶叫:“我们就不能好好过日子吗?他们对你如此不公,何必再管他们死活!”
江公抓着儿子的手臂不曾松开,手指愈发用力,江郎君都疼皱了脸。
婴孩的哭声隐隐传来,妇人抱着孩子站到了廊下,无措地望着雨中的父子。
江郎君想把老父亲扶起来,但是江公却压住他的手臂,不让他动弹。
“父亲……”江郎君抹了几把脸上的水。
江公垂着脑袋,忽然道:
“北胡王要我设局除去怀闲,我写了一封密信,让他早做安排。”
江郎君知道父亲与卫将军是多年的密友,两人互相信任,犹如亲兄弟一般,两年前父亲被陆家诬陷排挤,关进大牢,还是卫将军顶着压力求情,那次幸亏有谢家全力作保才没有受到牵连。
后来谢家更是派人把他们一路送离建康,免受了牢狱刑罚之灾。
“那卫将军他是……”江郎君也并非铁石心肠的人,对于曾经的恩人还是相当感激,卫将军不但为父亲求情,更是在他们最困难的时候,保住了他夫人的清白与性命。
江公紧闭双目,面孔扭曲,就好像得了癔症的病人,疯魔般不住捶打自己的胸口,低吼道:“他是为了我啊,是为了保我啊……”
江郎君的心好像也被那拳头一下下砸住了,窒闷感犹如蛛网扩散到四肢百骸。
以往不安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他再不能对眼下危险的处境视若无睹。
父亲果真在做大晋的内应。
北胡王特意向父亲透露要对卫将军动手,只有两种结果,一是卫将军有所防备,父亲的嫌疑变大,二是卫将军没有防备,极有可能中计,受到损伤。
无论是拔掉内奸还是除去劲敌,对赫拔都而言没有损失,他这一谋略是让人左右为难的阳谋!
江郎君握住父亲的手,不安且不解道:“卫将军身后是大晋,他为何……他也不该……”
卫将军戍守大晋国土这么久了,他的忠心和坚守被世人传颂。
说句不好听的话,他不是那种感情用事的人,即便与父亲的关系再好,也不可能让出自己的性命,任由北边的防线溃散。
因为整个大晋除他之外,能够抵挡住北胡大军的将军寥若繁星,而能称为帅才的更是少之又少。
他这一垮,意味着赫拔都随时能率军渡河,全力进犯大晋的领土。
雨水如注,沿着江公脸皮上的沟壑往下流淌,他明白却依然十分痛苦:“他是把希望寄托在为父与……与他那徒儿身上了。”
耳边雨水淅沥,江公忆起建康的那次大雨,沿着牢房的石墙往下流淌,浸湿了他身下的稻草。
他严厉看着怀闲,痛斥他不顾自己的职责,轻易踏进他与世家的博弈当中。
卫怀闲撑膝起身,高大的身影几乎占满了窄小的监牢,他叹然一声:“我已垂垂老矣,还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倘若你都无法坚持,那大晋危矣!”
卫怀闲摇头:
“你错了,国不是一日建成,是前赴后继的有志者共同努力,我们都是这岁月的洪流之中微不足道又举足轻重的一环,我们在前,后继者在后,后浪推前浪,他们要站在我们的肩膀上,最后又超越我们……就像是你我的弟子……”
谢昀坐在树下的阴影中,从叶缝里筛下的光斑像是飞舞的灵蝶不停在他的发间、衣服上跳跃。
罗纨之脚步轻快地走来,抬眼对上他的视线,随即看向左右两名苍卫,终于察觉到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该跟在卫将军身边历练的苍鸣忽然出现在这里,面色苍白,神情颓废,一魁梧的汉子变得像揉成一团的麻纸,不堪一击。
还有常年冷脸冷情的苍怀,眼圈竟然发红,好像刚刚才哭过一场。
最后是谢昀,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疲累与愧疚,这两点都让她心中的不安升到了顶点。
出了什么事?
“三郎,你特意叫我来……”罗纨之快走几步,坐到谢昀的身边,“是什么事?”
谢昀侧头看着她,开口的嗓音低哑:“阿纨,我要送你和其他人立刻离开吉昌去临贺,那里有谢家的坞堡,可以容纳你们生活很长一段时间。”
罗纨之随着严峤走南闯北,熟悉大晋的堪舆图,所以知道临贺乃是荆州最南端,离这里很远很远。
她知道谢家这些年已经征召了几十万役夫到处建立坞堡,那些坞堡就跟扶桑城一样庞大坚固,一样适宜居住。
可问题是,她为何要离开这里。
“三郎,我们下个月就要成婚了,你要送我离开?”她错愕不已,还不明白是什么让谢昀突然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明明昨夜的他还敲开她的窗,说时间为何过的这样慢,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与她成亲。
谢昀握紧她的手,目光就像被外力破开的水面,汹涌着波涛。
“卫师父被赫拔都设计杀死。”
罗纨之蓦然睁大眼睛,打了个冷颤。
“他们把他的头颅割下来缝到豺狼的身体上,而后用断裂的长枪上穿立在阵前炫耀,尸身则被豺狼啃食分尽,徒留下白骨散在阵前,我——”谢昀用平静的声音述说发生在卫将军死时那些可怖残忍的事情,说到最后才呼吸猛地变得沉重,仿佛不堪重负的弦发出不自然地震颤。
罗纨之不禁握紧他的手,不知道是想温暖他的冰冷还是想要从他的手里找到一些力量。
她脑子已经一片空白,只能看着谢昀的目光逐渐变得锋利,像是出鞘的宝剑。
“我定要他们血债血还!”谢昀寒声说完,又对她低声道:“阿纨,我为这件事谋划已久,如今只能提前不能往后了。”
越痛苦,他的头脑却越清醒,在那短暂的时间里,他已经冷静地理清往后该走的每一步。
赫拔都步步紧逼,次次试探,他不能让局面变得无法掌控。
所以他要在局面彻底失控前,先抢占先机。
罗纨之鼻腔一酸,问道:“那为什么要送走我?”
“我说过,会好好安置你,护你安宁平静的后半生。”
安宁平静的生活就是罗纨之最想要的,他是过不了了,但至少还可以给她。
罗纨之唇瓣蠕动了几下,不敢置信道:“你那时候是说死了不要我陪葬,会好好安置我。三郎,你是要去赴死吗?”
谢昀沉默须臾,才道:“我不会轻易赴死。”
不会轻易,不代表不会。
罗纨之又不是傻子,听得分明。
可在她开口前,谢昀又徐徐说道:“你在安全的地方,我才能够安心。”
罗纨之慢慢站起身,眼泪沿着脸颊不断滑落,从下巴处洇湿襟缘。
理智告诉她,谢昀说的一切都是对的,也是为了她好的。
她讨厌动乱,害怕战争。
她的心愿只不过想和所爱之人安安稳稳度过一生。
苍怀从旁边走上前,他已经得到了最新的命令,将护送罗纨之离开吉昌,平安前往临贺。
在那里,罗纨之不但会得到最好的保护与照顾,还会得到她这辈子也赚不到的财富。
即便……将来战火不可遏制地波及到了南方,他们将会渡过海峡,去往海岛……
那是给她最妥善的安置。
不过谢昀眼下并没有多说,他站起身,抬手轻柔地擦去罗纨之脸上的眼泪,深深望着她,口里却不容后悔地再次说道:“去吧。”
不舍与挽留不会出现在他的嘴里。
苍怀走到罗纨之身边,罗纨之抽泣着慢腾腾转过身,抬起重若千斤的腿,沉重地往前迈步。
阳光如此明媚,照在身上却没有一丝温度,她的骨肉全是冰冷的,像是已经成了一具行尸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