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指。尖抚着信上末尾的一行字。
字迹边沿已被潮气洇出了毛躁的边沿。在这些字迹里,谢昀仿佛能看见她坐在油灯旁,翘着唇瓣,垂着眼睫,认真写下这一行字。
——若见三郎,代我三问。
饭合否?寝安否?思我否?
若罗纨之在他面前,那谢昀便会告诉她。
寝食难安,唯思卿矣。
帐子里灯明烛亮,谢昀认真思考了一夜,天亮后就召集将领,商讨军事。
粮草的问题他完全相信可以得到解决,所以他决定在北胡前锋部队到达之时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即刻开战。
恰在这个时候,赫拔都的部下抓住了几个落单的苍卫,严刑拷打之下得出晋军要断粮的大好消息,不禁喜出望外,命令大军加快赶路。
大晋把最好的兵力集中在江东,他不趁机一网打尽,岂不是对不起这天赐的良机!
第102章 贺礼
大事当前,任何决策都至关重要,赫拔都谨慎。
这几个苍卫是谢家人,即便在重刑之下也无法保证他们说的都是真话,于是他特意派出人去刺探消息。
建康不出意料,也乱成一团。
天降暴雨,犹如上天的示警,他们之中有不少人相信如今是在逆天而行,必遭惩罚。
一些世家权贵更不信任这枯朽的王朝能够抵挡住北胡的精兵强将,纷纷找路数要出城逃难。
建康离得实在太近了。
一旦前线崩溃,毋庸置疑,这里首当其冲。
那些凶狠残忍的北胡兵马首先要血洗的就是他们这些世家权贵,皇亲贵胄。
罗家主恨极了,好好的太平盛世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战搅合,而他苦心经营的官生也断送了。
原本新帝继位,常理来说应该会大力提拔一些亲近的臣子,但新帝枉顾当初他们“一路护送”的情分,对他始终不冷不热,导致上峰看出他已经“失宠”,更没有谢家做靠山,对他越来越不客气,像是要把从前在他这里受过的气全部发泄出来。
日子难过,所以罗家主也计划着要离开建康,到更南的地方去躲难。
他做不了良臣忠将,不愿意陪着大晋灭亡。
建康变得跟当初的戈阳一样,粮米贵,商铺土地贱,为了尽快离开,很多人选择抛售在建康及附近的产业换取在战乱时期更重要的物资。
罗家主也派管家带着刚置办没多久的产业去寻找买家。
罗唯珊委屈地哭了,因为那里面有一部分是她的嫁妆,她婚事不顺也就罢了,连嫁妆也保不住,她后面还能嫁什么好人家吗?
冯大娘子也没法,只能极力安慰她道:“那些东西哪有性命重要,你看被谢家裹挟到前线的那些儿郎们,家里已经都开始准备丧事了,北胡多么凶残我们都是见识过的……”
说着,她打了个寒蝉,脸色转白,“我们还是快些离开这里才是。”
罗唯珊知道母亲说的话不错,她可不要像罗纨之那个蠢货,去白白送宝贵的性命。
不过说来也奇怪,罗纨之分明从前也很惜命的,莫不是被那失心疯的谢三郎下了蛊?
世家大量抛售产业,柯益山干脆命人搬出桌椅,带着几十名管事坐在空地上,从早到晚算盘声就没有停过。
罗纨之给他留下的钱都让他用来收这些贱价的田铺。
小管事还从没做过这么“实惠”的买卖,这跟抢钱也没什么差别了,一向唯利是图的人也有些心虚,“柯总管,这样会不会不好啊?何况我们也打理不了这么多……”
柯益山拨动着算珠,无所谓道:“陛下说了此战必胜,他们不信偏要跑,谁能拦住?你看看那些不动如山的世家,哪一个没有趁乱敛收?至于打理你更不用担心了,这战久不了……”
反正这些跑了的世家回头还要把这些买回来,他们从中间过一道手就赚了钱,轻松简单,何乐而不为?
很快,建康混乱的消息就传到了赫拔都的耳朵里。
“外强”中干的大晋朝让他露出了势在必得的得色。
这些闻风丧胆的晋人,有什么能耐抵挡他南征的步伐!
被暴雨淋透的土壤成了湿滑的泥泞,车轮时不时陷进去,导致车身倾斜,只能用十几人去抬车,耽搁了不少时间。
健牛用尽力气往前,沉重的粮车拖得它喘不过气。
经验丰富的领队让人去砍来树枝平铺在陷于泥淖中的车轮前,这样车轮就成功出来了。
这个法子管用,只是他们没有时间准备那么多干枝铺地,渡过这一段路。
罗纨之带了人去附近找干稻草。
秋收刚刚过,应该还剩下不少稻草在田埂里,但是因为暴雨的缘故,都在地里泡得腐烂,不能使用。
眼见着时间被白白耽搁,罗纨之忧心忡忡。
恰在此时,一些侍卫骑着马赶着驴,托着大量木柴跟上来。
罗纨之驱马上前,认出是先前几个拒绝过她的当地商人。
“很多人都想着逃去南边,可是我们一辈子都生活在这里,不想背井离乡,因为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啊!”
几人七嘴八舌。
“是啊,我们听说了前线打赢了几场仗,心中十分后悔当初没有出上一份力,好在现在还能帮上忙。”一人指着后面的木柴,诚恳道:“我们几家把为冬天存下的柴火都搬了出来,多长的路都能给你铺平它!”
罗纨之望着他们,忽然鼻腔发酸,不能言语。
女郎的神情让他们心生不安,联想到那些不知真假的传闻,更加惶恐,面面相觑后,有人忐忑问道:“月大家,莫不是已经太迟了?”
罗纨之立刻摇头,红着眼睛道:“不,不迟。”
她只是想到或许还没有哪一个时刻,他们能够做到上下一心。
十年、二十年的颓废并不能真正把晋人的心性消磨干净。
星星之火,亦可燎原。
他们力挽狂澜的努力永远不会迟到!
众人齐心协力将长短不一的柴木铺在这条泥巴路上,填平了所有的坑洼,就好像这破破烂烂的国土被无数的人填填补补,不愿意见它就此倾覆。
铜铃声、牛叫声,所有人沉重的呼吸声汇聚在一起,牛车运着粮草也戴着众人的希望披星戴月,日夜兼程。
他们不知疲倦,心里只想着早一日送到前线,让将士们能吃上饭,让战马们能饱腹。
秋风凛凛,寒鸦呖呖。
隔着绛河两岸,北胡的前锋与大晋的军队在黄昏时终于打上了照面。
战马嘶鸣,招展的旌旗遮蔽了天空,竖起的长戟犹如茂密的森林,几十万人同时呼吸,都能融化冰雪。
这是一支让人闻风丧胆的强师。
谢昀带着几名亲卫就在河岸边上眺望。
绛河此处大约有九丈宽,降雨后水位高约四尺半高,几乎已到一个成年男子的胸口。
翻涌的急流不断绛河底的泥沙翻起,浑浊的水被赤红的夕阳照耀,犹如流动丝绸,闪耀无比。
河岸两旁每隔十几步的距离就竖着一根高耸立杆,立杆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延伸到了河的对面,仿佛无端生出了一条条横跨河水的桥梁。
这条绛河曾经是一位奢侈的昏君南巡用的运河,彼时两岸花团锦簇,无数的纤夫就是通过这些立杆拉住沉重的皇船前行,供皇帝游玩,现在还有一些拳头粗的钢链垂在立杆的上面,十数年来唯有些许锈迹给它们蒙上了岁月的痕迹。
沿着河岸巡视了一圈,谢昀不发一言就回去了。
察答卡虽然脾气冲,但也不是莽撞的人,照例叫人也去河岸边上巡查,探查出现在的水深超过军队能正常渡过的深度后,便也先回去扎营休息。
日暮时分,赫拔都带着一支轻骑提前赶至绛河岸,与前锋汇合。
得知对岸的晋军已经弹尽粮绝一日了,赫拔都不由庆幸自己抓住了时机。
“务必将他们歼灭在此地!”赫拔都拔出弯刀,精神振奋道:“不能让他们留有复燃的机会,明日,我们将有一战!”
察答卡单膝跪地,也激动道:“愿为王上效力!”
众胡将齐声道:“愿为王上效力!”
与此同时的晋营火把辟啪燃烧,灯火通明。
粮草队不负期望,如期赶至,伙头兵马上把食物带下去煮成热食,分给众将士饱食一顿。
谢昀等人穿着齐整的铠甲走出营帐,外面黑压压的士卒都望向中央位置,等候听主帅决策。
几名苍卫扶着刀分列在他的身后,光是站立不动就能感受到他们威武的气势,逼面而来。
而穿着铠甲站在他们身前的谢昀更是雄姿英发,犹如神将临世,他抬眼环顾四周,迎着那一双双紧张又激动的眸子,他朗声道:“蛮胡久奔,疲累不堪,蛮帅狂妄,恃勇轻敌,今我辈饭饱衣暖,可以一战!”
将士们举起锋利的长矛,齐呼:“可以一战!”
群呼止歇,谢昀才又站出一步道:
“明日前锋我需要两万人。”
待谢昀与苍卫们骑上马,队伍很快聚散重组,人数众多,远远超过两万。
这里面不但有苍字营、白字营还有其他世家的部曲私兵,经过一个月的磨炼,已经可以基本听从命令配合作战,此刻他们都跃跃欲试自己的锋芒。
谢昀绕着军阵开口道:“众将士听令,家有父母老迈者,出列。”
几千人从队伍里走出。
“家有妻儿孤苦者,出列。”
又有数百人离开军阵。
“家中仅余独子者,出列。”
“家有妻室而未得子嗣者,出列。”
“父子俱在军中者,子出列。兄弟同在军中者,弟出列。”1
先是几百人跨出,最后还有零星十几人走出来,却又停在原地迟疑不动。
谢昀骑在马上道:“为何不动?”
有人指着里面,道:“主帅的弟弟没有出列。”
谢昀在人群当中对上谢九郎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