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兄弟长得不像……”罗纨之忽然冒出这句话,仿佛这是她怔然不动的原因。
也的确,若她能从谢九郎脸上找到熟悉之处,她就会早早起疑心,不至于落到眼下这个尴尬的处境。
谢九郎笑道:“是,我家小辈当中就数我三兄长得最好看了。”
罗纨之下意识接话:“九郎你也长得好看,年轻……”
谢家郎皆是芝兰玉树,各有风华,实不必妄自菲薄,要怪就怪谢三郎太突兀拔尖……
“罗纨之。”
里边的人耐心用尽,直接戳破了罗纨之妄想扒住谢九郎胡扯逃避的意图。
其实雅间就这么大,十几步就能走到头,中无隔扇,视线开阔,她就算再怎么低头装瞎,也忽略不了那道一直停留在身上的视线。
谢九郎在旁轻咳了声,对罗纨之笑道:“罗娘子,你的请求我已经跟三兄说好了,我看你们好似也认识,其中有什么误会再说说?”
罗纨之能说什么,她脑子早已经成了浆糊。
压根想不出该如何救自己一命。
等谢九郎走出去后,苍怀就出现在门口,都是老熟人了,对上她茫然的目光便露出几分怜悯,然后一声不吭、毫不留情地当着她的面把门扇合拢。
这时罗纨之不由想起。
难怪她先前觉得谢九郎的侍卫眼熟,根本就是“师出同门”,想像一下三个冷面护卫站在一块,心情紧绷的她甚至生出想笑的念头。
只可惜身后再次传来谢三郎的声音,令她没有笑的机会。
“你打算一直站在门口?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吗?”
门都关上了,压根不给她出去的机会。
罗纨之只能慢吞吞回身走近,隔着三掌宽的漆案窄几,跪坐在谢三郎对面的蒲团上,慢慢抬起头,端详着眼前许久不见的谢郎。
“郎君既然是谢三郎,那这天下事还有什么是您不知道的?”
此情此景,她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谢昀微微扬起唇角,眸光毫不避讳落在她的脸上,“我连罗娘子允我的胡桃酥都不知道在何处,如何算尽天下事?”
罗纨之垂下眼睫默了片刻,忽而扶案抬身,恭敬行了一礼,客气道:“不知郎君到来,未有准备,我这就回去做。”
谢昀轻嗤了声,似笑她此刻还在垂死挣扎。
“坐下。”
罗纨之坐回原位。
“同样的招式对我,
第二回 就不管用了。”谢昀略歪了头,目光隔着氤氲的茶雾,对她温声提醒。
上一回罗纨之就是用了这套说词施展逃遁大法,一逃半个月,一逃无影无踪。
罗纨之逃脱不得,干脆破罐子破摔,微微扬眼,反激他道:“当真不管用?”
此刻的谢昀就好像当初的迟山,人人都说迟山高而险峻,不好攀登,但是罗纨之却在他找上门的时候忽然发现好像也不是那么高不可攀。
或许她才是不该妄自菲薄的那人。
她居然惹到谢三郎如此在意她,不辞远途来堵她,也算是有能耐。
罗纨之努力想要保持自己的镇静,故而没有再挪开视线。
谢昀看着她的眼睛,圆而莹润,像是天真无邪的幼鹿,但他清楚这女郎的坏心思全部藏在了下面,她的心是坏的。
每一句话、每一次试探都带着赤。裸裸的目的。
就好比这个时候,她也没有忘记撒出她的迷魂汤。
此言出,即刻就把两人拉回在戈阳的那些日子,罗纨之每对他丢一次钩子,他每一次咬钩,历历在目。
她的手段高明吗?
其实一点也不。
谢昀忽然伸手,隔着桌几掐住罗纨之的脸颊,女郎原本弯起的唇线蓦然变得僵直。
那装出来的游刃有余瞬间消失在嘴角。
“你知道为什么管用吗?”
谢昀的手套在精致的织物里,没有温度,掌心托起她的下巴,指尖略带力度,陷入她的颊肉,迫使她的脸只能朝向他。
有些不符合他此刻温柔神情的强势。
罗纨之不由咽了下,在他的注视下心都错跳了一拍,“……为什么?”
“因为我想……”谢昀探身,在她耳畔留下一句话。
尾音轻得像是片雾做的羽毛,刚搔了一下她的耳廓就化作一缕抓不住的水汽,随着呼吸消散在两人之间。
谢昀往后坐好,稍拉开两人的距离。
罗纨之却迟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只见她慢慢睁大眼睛,小脸由白转红,红得滴血,两只眼睛倏然瞪向他,像是要把不敢宣泄于口的话都变成刀子从眼神里飞出来。
谢昀抬起指尖,又慢慢按回去,女郎的脸软得不像话。
“是谁说心悦我,不计名分也甘伴我左右,卿卿你在骗我?”
罗纨之含怒道:“是谢三郎君先骗了我。”
“我与九郎有何不同?”
“自然不同!”
罗纨之心道:若是知道是你,我万不会接近。
她的声音斩钉截铁,让谢昀不得不慢慢松开手。
罗纨之趁机把脸后躲,逃出他的钳制,膝盖跟着往后挪了挪,好让他再无可能掐住她的脸。
掐她一下就罢,再多就好似玩上瘾了。
罗纨之正襟危坐,抽了抽虚无的鼻音,又委屈道:“谢三郎,你骗我在前,怪不得我骗你在后,更何况彼时我也是一片真心……只是真心错付,未向郎君讨个说法,郎君怎的还来兴师问罪了?”
倒打一耙无疑能让处于劣势的她占据上峰。
或许谢三郎是觉得自己遭了欺瞒,可是罗纨之也很无辜,要不是他假冒九郎,她又怎么有胆子去接近他?
“你就非要九郎?”
他谢昀并非自视甚高之人,但也想不明白罗纨之这女郎偏偏执着在“谢九郎”而非她错认了数月的自己。
甚至对他避之如蛇蝎。
九郎不过比他年轻几岁,就有这么好?
罗纨之咬唇不出声。
若让他这样误会,想必心高气傲的谢三郎就不会再为难她了。
谢昀毫不意外罗纨之的闭口不解释,他轻笑了几声,随后话音一转却是漠然道:“你不想做我的妾,我可以答应,但是你不能再接近九郎。”
罗纨之先是意外他忽然的好说话,随后听见奇怪他的要求,不禁问:“为什么?”
她还挺喜欢体贴入微的谢九郎,若是能结交谢九郎这样仗义又温柔的世家郎君当朋友,必然会让她在未来的日子好过些。
“为什么?”谢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刚刚那句话不足以回答你的问题吗?”
谢三郎什么也没有对她做,只留下一句话,可这正是他高明的地方。
未知的猜想令罗纨之在接下来的每一天如坐针毡,不敢出门。
罗二郎以为她病了,还要给她请医问药,但罗纨之不敢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唯有自己苦苦煎熬。
直到听人说起,谢三郎已经带着九郎回建康去了,安城女郎们都在为错失天赐良机而扼腕痛惜。
唯有罗纨之长长松了口气,高悬在半空的心才落回了实处。
也许谢三郎并不是特意来找她麻烦,只是恰好听到谢九郎为她求情的那些话,故而有些生气罢了。
她能理解,高高在上的门阀宗子怎么会愿意被一个小女郎小瞧了去,但他的风度和修养也绝不会让他计较这点旁枝末节的小事,转个头,就会把她的这点破事忘得一干二净。
数月后,罗家处理完在戈阳的琐事,正式告别故友亲邻,准备举家南迁。
不少人家就托着关系找上门,想要和罗家人一道上路,路上好有个照应。
罗家主一边装作为难,一边收了不少好处费,成日笑眯眯地盘算这一趟保准不亏还有赚。
罗纨之暗暗思忖,都说树大招风,他们的这支队伍已经庞大到几十里外都能闻到肥羊味,再不知收敛些,只怕还没等走出十里就给狼盯上。
罗家主的算盘正打得欢,毫无意识,但好在很快他就收到了一个让他笑不出来的烫手山芋。
——皇甫倓。
罗纨之先前没有见过他,但是隔着屏风听到他说起遭难于都堰、获救于齐姓恩人,才隐约猜到这人就是齐娴口里的那个病人。
齐赫居然救下的是一位皇亲。
罗唯珊兴致勃勃在她耳边小声问:“皇甫是皇姓,这人居然是个皇子,阿父为何不答应呀!”
罗纨之刚回过神,抽了抽自己的手臂,但是罗唯珊正不知道兀自高兴个什么劲,反而把她抓更紧了。
罗纨之无奈,她不过是路过,罗唯珊偏要拉她一同在这里偷听。
“他说自己是皇子可是谁能证明呢?万一是个冒牌……”说到一半,罗纨之皱起眉头,又想起了谢三郎。
“可我听过先皇是有个嫔妃带子流落北胡,是当今皇帝的四弟……”罗唯珊把眼睛贴在屏风架之间的缝隙里,“当今圣上成婚十年一直没有子嗣,都在传他生不出来,将来的皇位只能传给兄弟……”
外面皇甫倓咳了几声,半晌没能说出话。
罗家主连忙示意身边的侍从去给他添茶水,小心翼翼问:“殿下病了?”
“不妨事,是前段时间未愈的旧疾。”皇甫倓的声音有些低哑。
罗纨之随便应着罗唯珊的话,心里暗暗奇怪。
他的病居然还没好全。
“殿下的身份……建康那边……”罗家主纠结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