腥臭的浓血洒了一地,伴随着一些残尸断肢令人作呕。
罗家主手脚哆嗦跨过血污去道谢, 说尽好话才把这群本领高强的游侠们留下,跟他们一道上路。
罗纨之安慰了月娘、映柳几句,就戴上幕篱下车到周围看了看情况。
她有个习惯,越在陌生的地方越不喜欢稀里糊涂的,搞清楚眼下的状况好让她考虑往后的路程里要怎样才能保护好自己、月娘还有映柳一路平安。
虽然罗家主眼下还看重她,不过罗纨之却不敢指望他。
这次胡骑突袭, 因为游侠来得及时, 车队损失并不大。
就几人磕了腿,碰了头, 也不是什么大伤,唯独皇甫倓得伤重一些。
他的牛车受惊翻车,滚出来后手臂就被胡刀砍了下,深可见骨,若非恰好有一名褚姓游侠客掷刀正中那行凶胡兵的后背心,只怕下一瞬他的脑袋就要被削了下来。
罗纨之看见罗唯珊正在他身边慇勤照料,脚一抬就走开了。
出发前她收到了齐娴的书信,信中告知她皇甫倓的不辞而别令她茶饭不思,很是担心。
这不巧了吗?
人主动投了罗家的队,想要罗家一起绑上他的贼船,何其可恶。
罗纨之及时回了一封信,把皇甫倓的身份、去向一五一十告诉齐娴,并另外塞了一封信让她转给齐赫。
齐赫是个好哥哥,应该会劝住齐娴。
皇甫倓不会是好郎婿,最好就不要再有来往。
罗纨之去看了那些游侠,打听一圈,得知他们刚护送一位名士去荆州,回来的途中恰好遇上他们,这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说得有鼻子有眼,毫无破绽。
倘若与这些仗义的游侠一路,他们的安全能得到更大的保障,罗纨之也是赞同的。
“胡骑是冲着我来的。”一道声音被风递来。
罗纨之回头,皇甫倓顶着一张青白似鬼的脸站在她身后,显目的眉眼就像是浓墨在煞白的纸上画出了两团墨迹,对比惊人,林间的风将他的袖口吹得飞扬,他形销骨??立的身子居然还能屹立不倒。
罗纨之略一抿唇,没吭声。
但皇甫倓好似已经看穿她的心思,笑了起来,露出两排白牙,阴恻恻道:“我命好,死不了。”
“他们为何要追杀你?”罗纨之对他提不起半分好感,但是他特意过来明显是想和人分享一些秘密。
果不其然,皇甫倓长叹了声,扬起唇角:“我啊,刺杀了我母亲的情夫,那人位高权重,我便只有跑到建康才能有活路。”
他一张口,罗纨之后背就发寒。
他惹了这么大的事,怎么能相信单单靠罗家这些人就可以护他平安?
这不是摆明要找他们做垫背。
为了自己的安全,罗家人是无论如何都会拚死搏斗,但到头来死,都不知道是为了谁、为了什么事流血。
“那些游侠有问题吗?”皇甫倓在旁若无事地问她。
罗纨之冷着脸摇头。
皇甫倓突然又笑,仿佛变得和蔼可亲,问她道:“大晋皇权被门阀挟持,由北转往南,我在北地就听过,如今天下二分,一分姓皇甫,另一分姓谢,你说有趣不有趣?”
罗纨之听出他的暗示,目光不由再次瞟到那几个游侠身上。
姓谢?
建康,乌衣巷。
谢氏府邸的西后院里蝉声渐噪。
慵懒倚坐在银杏树阴下、手抱白猫的美妇人看见远远而来的郎君,最后揉了揉猫脑袋,把它交给身后的仆妇。
“母亲。”谢九郎脚步渐缓,虽对着美妇人请安,但是余光一直没有离开抱着猫站在萧氏身后的常媪。
萧氏朝后摆了摆手,示意常媪将猫儿抱远些。
“都这么大了还怕这圆毛畜生。”
谢九郎见状才松了脸色,躬身行礼笑道:“这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嘛。”
萧氏拿起婢女托在盘中的湿帛,挨个擦拭手指,“当初大伯父送你们每人一只猫儿,不承想把你们几个全给挠哭了。”
“是啊,只有我兄长不怕……”谢九郎坐到萧氏旁边的矮凳上,回想被如影猫爪笼罩的阴影,如今还心有余悸。
“他哪里是不怕。”萧氏露出些笑容。
“兄长也怕?”谢九郎奇了。
“他只是在你们面前装作不怕罢了。”
“那兄长他掉眼泪了吗?”谢九郎这下可睁大了眼睛,就盼望着能听到一两句谢三郎的糗事。
萧氏还是要给长子一点面子,含笑道:“他怕归怕,却也不怕。”
谢九郎面露不解。
“知其难,不畏难,万难皆可克。”萧氏呷了口茶,意味深长。
有的人喜欢驯烈马,有的人喜欢降雄鹰。
这世上总有想要逆流而上搏击长空的叛逆者,他们野心勃勃,从不畏惧困难。
谢九郎顿时受教,“所以三兄才把猫都养在自己院子里。”
他至今还怵于这些利爪小兽,但是谢三郎却已经能把它们抱在膝上顺毛,这便是他们兄弟两不同的地方。
越是难事,他越是得趣。
谢九郎脸上不由浮出笑容。
“你笑什么?”萧氏挑起眼,看出幼子心里想着事。
谢九郎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有些试探兼告密的心态,开口道:“母亲不知,三兄这次出门一趟找到新的“猫”了。”
萧氏眉不动眼波静,“我知道。”
“您知道?!”
“他请安时问我,我不允你父亲纳妾,是不是因为爱极了他,不愿与人共享夫郎。”
“……”谢九郎从来都很佩服三郎,但是这一刻尤为佩服。
明知道母亲多智而近妖,还敢亲自来试问。
也没法,谁要三郎平素身边没有半个亲近的女子,遇到与女郎有关系且又想不通的事情,唯有来问母亲了。
谢九郎是知道他的“烦恼”所在,自从安城一别,他再提罗九娘,三兄总是爱搭不理,但是那双眼却分明蕴着暗火。
他还不曾见过三兄对谁这么耿耿于怀,那罗娘子确实有几分本事。
谢九郎心里正感慨,就听见萧氏紧接着问:
“他是不是有看上的女郎,只是对方身份不够,做不了他的妻?”
谢九郎登时给惊出一身冷汗,一下就给诈出话来,“……母亲什么都猜到了,居然还这样平静?”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没有供人攻讦的弱点,我还担心他。”
萧氏出身兰陵萧氏,自幼才敏多览,惠心天悟,对复杂而多变的局势也有超乎寻常的洞察力,更何况是一门家事,亲子的心事。
谢昀被谢氏看中,是下一任的谢家族长,无论内外都对他格外关注,然而他异乎寻常的经国才略、固若金汤的稳重从容却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比起其他,贪恋一个低微女郎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那女郎若没有些特别之处,又怎会让他看重?
萧氏静静眺望院墙的乌瓦,几只雀鸟在上面跳跃,毫无人世间的烦恼,自由自在。
好一会,萧氏才才回眸看小儿,温柔问:“他这次又出门,是要去接那女郎吗?”
谢九郎还想给兄长留点脸,就听萧氏直接道:“等人到了,过段时间叫来我看看。”
谢九郎只得领命,正要去找谢三郎说,可刚到扶光院就得知谢三郎已经领着一支部曲,骑快马离开了乌衣巷。
罗家南下的这一路艰难险阻,不堪回首。
不但有胡骑偷袭还有流匪难民,罗家主终于体会到了戈阳丞周大人当初割肉换命的心情。
这一路丢的丢、舍的舍,本就不富足的罗家就瘦了一大圈。
罗纨之还听见罗唯珊在前头哭:“阿父怎的就把装着我的红玉珊瑚簪子、翡翠宝叶步摇、珍珠流苏钗的匣子丢了,怎么不干脆把那车书简丢了?!”
“家主就是把钱帛都丢了,也决计不会丢这一车书。”月娘听了,淡声评一句。
罗纨之点头。
在这个时候书是清名,若不想背负“庸俗、市侩”等不好的名声,许多人即便穷困潦倒也不会卖掉家中的藏书,罗家主还要做官,更要注重自己的声名。
好在从扬州转南行,加上多走淮河水路,胡骑的身影就少了。
繁华的地界更不见流民的踪迹,重兵把持着防线,不会让那些衣衫褴褛的贱民进来污了贵人的太平盛世。
罗家这一路风尘仆仆、狼狈不堪,个个若惊弓之鸟、面如菜色,若非有过所在手,官令只怕也要叫人为难好一阵才肯放行。
到了安全地界,所有人都露出轻松神色。
游侠们仁义尽致,拱手告别,罗家主为了好名声还要忍痛奉上金一百两给他们当做佣金,对方也不客气尽数笑纳。
罗纨之知道皇甫倓是个祸患之后,没少暗暗观察他。
在众人劫后余生、庆幸欢快的时候他依然凝着浓眉,就仿佛还有什么坏事在前头候着他。
罗纨之没敢大意,找到罗二郎说出自己的担忧。
罗二郎也是谨慎之人,罗纨之一提,他便做主去敲打府里的侍卫,没有到建康城前都不可掉以轻心。
但经过两个月的跋涉,铁打的人也累得够呛,不知是不是阳奉阴违松了戒备,就在离建康城不足十里的地方,罗家车队再次遇到了伏击。
而这一次攻击他们的是晋人。
罗纨之立刻意识到,不但胡人想要杀皇甫倓泄愤,建康城里也有人不想他活着出现!
皇甫倓早知道会如此,也难怪他没有提前和建康联系。
要不然以他尊贵的皇子身份,于情于理建康也会派出人迎接!
他害怕来接他的人里面多的是要杀他的人,如此防不胜防,故而才另辟蹊径搭上他们罗家的队,想要隐名埋姓地回到建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