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纨之心口微酸,月娘之所以特意问她的意思,是怕她听了不喜,觉得丢人。
“阿娘心里是想去的对吗?”罗纨之坐到她身边,“我这次来本来也是想着,靠父亲不成,还是要另寻出路,阿娘若有旧友相助,我们也能轻松许多。”
“你是答应了?”月娘没料到这么容易,蹙眉道:“我身份低微,没入贱籍,得入良家应安分守己,不操旧业,以免影响你婚嫁……”
“阿娘,现在满建康的人都知道我被陛下指给谢三郎做婢女,何以谈婚论嫁。”
月娘沉默了片刻,“他们真是欺人太甚。”
“阿娘慎言。”罗纨之靠近她,搂住她的半边手臂,“如今阿父自顾无暇,指望他倒不如靠自己。”
月娘双眼微震,“你的意思是……”
建康,混乱无度、奢靡无度又繁华无度。
权贵名士们将唾弃礼法发、任性放纵视为真性情,她们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又何足挂齿?
罗纨之稍用力握住月娘的手,认真而坚定道:“想法子,早日离开罗家。”
午后,罗家主依然没能从事务中拨冗回来,罗纨之最后去见祖母杨氏。
杨氏头上戴着防风的翡翠抹额,手撑着脑袋紧闭双眼,好像还未从昏沉中清醒,伺候的老媪贴心地捧上热茶,她端起来呷了口润嗓子后才懒懒睁开眼,回答罗纨之先前的话,“铺子,哦,是了,先前说好的铺子。”
罗纨之静坐在下方,脸上保持着微笑,没有一丝催促逼迫的意思,反而满眼感激:“九娘从未得过父亲和祖母如此嘉奖,心里日夜感动都不知如何是好,假使铺子有好营收,愿以厚利孝敬祖母和阿父。”
“你是个好孩子,有心了。”杨氏略弯唇,笑容很浅。
罗纨之察觉她的敷衍,暗暗担忧祖母是否有说话不算话的意图。
毕竟看这个颓败的小宅子,就能知道罗家在财帛上有多么吃紧。
“你阿父的事情,大郎跟你都说了吧?”杨氏话头一转。
罗纨之乖顺点头,“大兄详说了,我若得空遇到谢三郎,必然会好好恳求他帮忙。”
“怎么,你不是在三郎身边伺候么?”杨氏坐直了身,精明的眼睛来回扫视罗纨之。
罗纨之今日身穿套藕粉色的直裾大袖纱衫,头梳十字髻,插带扇形钗,那衣裳的料子、头上的精致发饰,比罗家任何一位女郎都要好,不见被苛待。
“谢三郎忙碌,不常在府中,不过我身边跟着的南星是郎君惯用的人,我问问他也就能够知道郎君的行踪。”
杨氏眉眼稍松,脸上笑意加深。
不用罗纨之说,她也知道。
罗纨之回家,谢家派犊车随从相送,这样的待遇,若说谢三郎对她没有半点意思都说不过去。
思及此,杨氏迟疑了下,又笑道:“铺子祖母过几日叫人办好,遣人送去谢府。”
不过她心里还是有些不高兴,毕竟罗纨之都傍上了谢家这棵大树,还朝娘家要钱要铺的,多少有些不懂事。
但是眼下有事还要托她卖力,也不好撕破脸皮,拒绝她。
罗纨之感激再拜,但出门后就思忖起祖母迟疑的那一下,难不成一个铺子就叫她如此为难?
几天后,罗纨之收到罗家仆送来的铺契,方知道祖母为何犹豫。
因为祖母给她的不是布铺、衣铺更不是金铺、胭脂铺或者粮铺这样极容易上手且需求量大的商铺,而是蜡烛铺。
属于那种权贵看不上,穷人买不起的档次。
要知道,现今蜡烛的流通还远不如油灯,蜡烛工艺复杂、用料不易,价格昂贵。
清歌在旁边一瞄,心直口快道:“这铺子地段好差啊。”
罗纨之虚心请教:“为何这么说?”
清歌手指沾了茶水在桌子上先是拉出一道长而蜿蜒的曲线,“你看,这是秦淮河。”
她又在秦淮河的左岸画了一个四方形,示意:“这是乌衣巷。”
而后跑到另一端的角落里划拉了个大圈,“而这边鱼龙混杂,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聚在这块,还是建康最艳俗的风月地,喏,你铺子就正好在千金楼背面那条巷子,人称丢魂街,常常有些酒鬼醉倒在这里,巷子里酒气冲天、恶臭满盈。”
清歌抬袖捂住鼻子,仿佛已经隔空闻到那股酸臭味。
罗纨之再次端看手里的铺契,心又凉了一半。
铺子差、地段差,她想靠这个赚钱还不如给谢三郎好好当婢女,扫扫文渊阁呢!
新得的铺子顿时变成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不过想想也是,倘若真有赚钱的好铺子,罗家也不会舍得给她。
她本来就不奢望家族能待她多好,也不应该指望能得到来自他们的助力。
失落有仅很短的一瞬,罗纨之收拾好心情,重镇旗鼓,把精力投入给文渊阁扫灰的工作中。
谢家藏书包罗万象,她碰巧在前几日就发现有类似扎灯笼等手工艺技巧类的书籍,说不定里面还有教人怎么做蜡烛的书。
过段时间,她打算找个机会出去查看铺子的情况。在那之前,她可以翻阅书籍先学习了解,以免回头被掌柜或者伙计蒙蔽。
素心等人不喜欢做夜活,到了夕阳落山的时候就会收拾东西回去休息。
罗纨之依依不舍,因为她终于在书海中翻到一本介绍蜡原料的古籍,还想多看一会,素心、清歌见她如此好学,不忍拒绝,就叮嘱她早些回来便结伴离开。
没有人催促打扰,罗纨之很快沉迷其中。
等她回过神,已经夜黑。
文渊阁如此之大,四周岑寂无声,除她手中烛台照亮的一圆之地,其余的地方皆深陷黑暗当中,安静得可怕。
罗纨之把手里的竹简卷好放在素心的桌几上,端起烛台小心翼翼护着光,快步往楼梯下去,仿佛后边有东西在追她。
文渊阁首层为堂厅,支起的树状灯台上还有十来支蜡烛在燃烧,暖光照亮了罗纨之的视野,驱散了未知的恐怖。
罗纨之不由松了口气,可刚转了个弯居然撞见一道人影,她吓得手一震,险些惊叫。
“失礼失礼!小生无意惊吓女郎!”
书生立刻合起大敞袖,毕恭毕敬向她道歉。
罗纨之瞧见他合起的袖口上有细密的针脚,这件缝补过的布衫,昭示着主人生活不易。
这便不可能是谢氏子弟。
“无事,是我走路没有留意……”罗纨之用手挡住蜡烛,怕它被风惊灭了,狐疑打量:“郎君您是……”
“在下是谢公门生,鄙姓程。”程郎君低头说完,抬头站直,两眼忽然触及女郎被暖光映照的娇颜不由呼吸一窒。
这女郎不但声音如黄莺婉转,容貌更如艳阳四射,就好比《参仙绘卷》上的瑶池仙子。
“女郎是……”程伯泉在谢家待有两年,远远参与过几次谢家的宴会,不说认全谢氏宗亲,但是重要的人物也算七七八八。
“我姓罗,是……与素心她们一块的。”罗纨之还是有些耻于开口介绍自己是谢三郎的奴婢。
不过本来谢三郎也忘记要把她打去奴籍一事,她还算不得是奴,倒像是个扫灰的门客,客居在谢三郎门下。
听见姓罗,程伯泉马上知道她是谁了,是那刚到建康就惹来许多闲话的罗家女。
传得最多的是说她心机深手段多,仗着生了一副好皮囊,勾引得谢三郎把她收入府。
心机手段不知,但这女郎是真的生得美,美到程伯泉觉得谢三郎此举情有可原,他不敢多看女郎第二眼,匆匆放下视线,“原来是罗娘子。”
罗纨之往外瞧了几眼,不知道外边的奴仆是否还在,这郎君一人在此……她心里也是不安。
“这么晚了,程郎君怎么还在这?”
“这里有光……”程伯泉下意识就答道。
罗纨之不解。
“灯油烛火昂贵,在下于此借光读书。”程伯泉声音很低,在一位貌美女郎面前说出自己生活窘迫是件丢人的事。
但罗纨之的注意却不在他身上,而是想到她一整晚的功夫白费了,她不该往降低蜡烛的成本上考虑,因为贫穷的人根本舍不得多花一钱在照明上头!
女郎不说话,程伯泉更加窘迫,急于解释:
“鄙人愚笨,想为主公效力,故而勤奋苦读,增长学识,以期有用武之地。”
话音一顿,他又自嘲道:“让女郎见笑,在下就是一个追名逐利之人。”
他非名士,可以洒脱放纵、寄情享乐,而是每日蝇营狗苟,盼望早日出人头地。
罗纨之回过神,立刻摇头。
她又怎会笑他,她只会感慨这世上和她一样努力向生的“藤蔓”毕竟还是多数啊。
“程郎君言重了,读书为自己,何必分清浊,谢公有贤名大才,你既是为他做事,怎么能说是追名逐利?”
这句话说进了程伯泉心坎里,他唇瓣蠕动了几下,眼圈居然红了,哽咽道:“……何以分清浊,女郎说的极是,是我自己钻了牛角尖。”
说罢,他还郑重地合袖行了一个大礼,把罗纨之逗得一乐。
笑过后,她又认真细瞧这位程郎君。
在她心里能比上谢家兄弟的男子不多,这位程郎君更是相形见绌,不过他为人诚恳又有上进心,容貌倒是其次不重要,就不知道家里是个什么情况?
罗纨之不喜欢人丁兴旺的大家族,人多意味着人情往来、算计争斗多。
谢三郎的婢女浅霜日前已经许配给了她看中的寒门郎,那位孤露郎君有才干,被谢公举荐到江州豫宁去做官。
这事可让谢府的婢女们好生羡慕。
程伯泉听见女郎的笑声,抬头瞧了眼,发现对方正盯着自己看,心跳莫名快了许多。
接连忙碌几日,谢昀终于可以歇息会,南星忙不迭把府里几件要紧的事情禀给他听,说到最后,他才说起:“罗娘子前些时去了罗家,罗家大郎让她向郎君求助。”
“是为了罗家主的公事?”
南星猛点头。
郎君真是料事如神!
“她人呢?”
刚刚素心和浅歌还晃到他眼前,迫不及待告诉他浅霜的好事,唯独不见罗纨之露面。
南星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黑漆漆一片。
“兴许……还在文渊阁吧?”
谢昀擦手的动作一顿,“这么晚在文渊阁做什么?素心给她安排的事?”
“不是的,是罗娘子每日要在文渊阁看书。”南星挠了挠脑袋,“我听素心姐姐说,她好像是从罗家那里得了个铺子,为之苦恼。”
“每天都看到这个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