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窈摇摇头,眼睛清澈干净,“外祖母不要自责,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呀。”
林太医也安慰林老夫人说余窈到了京城,剩下的时间还很长,有的是时候弥补。
“听着,那武卫军郎将人是不错。但他年岁几何,家中又是怎么一副光景,窈娘你可知道?”林老夫人问的很仔细。
“郎君的年岁大概,大概和傅世子差不离吧。”余窈并不知道萧焱究竟多少年岁,她只是根据自己的感觉猜的。
“郎君出身世家大族,家族之势比镇国公府还要厉害。不过郎君他父母都已经不在了,也没听他提到还有兄弟姊妹……他的身边也没有姬妾通房。”
余窈说到萧焱的身边没有姬妾通房时,眼睛中带着亮光。
她才不喜欢和别的人一起分享郎君呢,郎君的身边只能有她一个人,就像已经去世的父亲和母亲一样。
心无二意,同穴共寝。
“比镇国公府还要势大的家族,又是父母双亡,窈娘,他姓甚名谁你知道吗?”林太医仔细一想,觉得这人不应该默默无名,只要外孙女说出他的姓名,林太医就好让余窈的二舅舅林黄芪去打听。
对女子而言,嫁人最重要的是对方的人品。
“外祖父,郎君姓萧呢,单名一个焱字!他很早之前就告诉我他的姓名了,还说与外祖父您相识。”余窈语气雀跃,她很自信外祖父不会讨厌郎君。
萧!这是皇族的姓氏。
林太医失手打翻了桌子上的茶盏,嘴唇和胡须都在抖动,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姓萧还可能会是宗室的人,可单名一个焱字,那人已经把身份明明白白地显露出来!
陛下!
他多次到建章宫诊脉,陛下当然认识他!怪不得,在窈娘进京的第一日,陛下就问起了他家中的情况,又赏赐了东西,后来又好心提醒他窈娘不该嫁进镇国公府。
原来是陛下自己看中了窈娘想把她纳进宫中,林太医想明白了一切久久不能回神。
“外祖父,您没烫到手吧?”
“这老头子,都一把年纪了还毛毛躁躁的。”
屋中同时响起余窈和林老夫人的声音,林太医先是看向毫不知情的老妻又看向懵懵懂懂的外孙女,又沉又重地叹了一口气。
如今宫里人人皆知陛下兴冲冲地准备立褚家的娘子为后,而窈娘还在期待着陛下上门“提亲”。
“窈娘……”林太医想说她口中的郎将就是龙椅上的天子,可话到了嘴边又于心不忍,因为她的开心如此的明显。
皇后之下还有四夫人,有美人良人,有地位更低的长使少使。以窈娘的出身,也许最多只是个良人。
身为太医,林太医再清楚不过,后宫女子们的生活并不是外人以为的光鲜亮丽,多的是红颜薄命,病死横死。
“外祖父,怎么了?是郎君的身份有不妥的地方吗?”余窈的感觉很敏锐,她看着林太医的眼神明显慌张起来。
“……没有不妥之处,萧…萧郎君的身份的确比傅世子尊贵。然而世事复杂无常,外祖父心中为你担忧。”
林太医的一番话被余窈理解成了对两人身份差距的忧虑,余窈想了想也就不瞒着了,说她能从天子那里获得赏赐。
“郎君说我制好的药香能医治陛下的头疾。到时陛下会厚赏我,外祖父,那样的话我就不再是无依无靠的孤女,接下来的一切我不怕!”
她的态度坚定,坚信自己能活的很好。
“医治陛下的头疾……”林太医苦笑一声,心中不无荒凉地想陛下的用意在这里,那他对窈娘的真心又有几分?
他长吁短叹不止,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抉择。
罢了,罢了。立后必定是最要紧的事,这期间陛下应该不会再与窈娘见面,他还有时间再好好想想。
林太医最终选择了等待。
余窈将外祖父的忧虑看在眼中,她的心里有一点点的无措,就像是有意证明自己似的,更加努力地制香,往林家的医馆跑。
余窈觉得只要自己能医治好很多人的头疾,外祖父就能相信她的选择经过了深思熟虑吧。
她和郎君在一起不会有错,因为郎君是父母去世后对她最好的一个人了。
而她也有勇气去追求她想要的。
第一次的勇气是对未婚夫傅世子,第二次的勇气是对着武卫军郎将。虽然两个人实际上都是郎君一个人,但对余窈而言,代表的意义不同。
至于在京城立足好好地生活,这是余窈本来就要做到的,无关于勇气二字。
***
余窈与萧焱分开的第六天,下了场雨。
起先雨势还很小,余窈出门去医馆没有任何影响。而一个时辰都不到,雨势出乎意料地变大,倾盆如注,几乎要把整个京城淹没。
仿佛老天爷看错了地方,将本该降在南边的雨水一股脑儿全下在了京畿。
医馆中的病人寥寥无几,余窈无精打采地用手托腮,翻看外祖父给的医书。一边,她的二舅舅和医馆中的一位辜大夫在谈论南边的旱灾。
似乎发生了很不得了的大事。
余窈不可避免地听了一耳朵,听到辜大夫十分惊奇地道,朝中有人贪污了赈灾款,还没到南边银子就没了一半,结果就被武卫军一位左尉发现了,杀的鲜血淋淋。
“咦?这算是为民做了一件好事呢。只是不知,那名武卫军左尉是谁。”余窈好奇地问了一句,眼睫毛扑闪扑闪眨着。
也许是她认识的人。
“咳,那左尉的来历不凡,窈娘你可能听过青州褚家的郎君。”辜大夫的语气古怪,谁能想到世家郎君也会用那般残忍的手段。
“好事也……说不准,那些官吏直接被扒了人皮,如此发指的刑罚都说是屈打成招,以及那褚左尉仗着外戚的身份横行霸道,迫切想立功所致。”
辜大夫家里也算有些人脉,据他所知,被褚三郎杀的人当中就有如今周尚书的几位得力门生,周尚书已经告病在家,褚三郎刚回京就受到了御史台上百条的弹劾。
褚三郎,竟然是他。
余窈一时不知该为他成了武卫军左尉而吃惊还是因为他与往日不同的行事作风而愕然。
这还是她认识的褚三郎吗?那个秉性清高对武卫军颇为不齿的世家郎君。
扒了人皮呀,余窈一去想血淋淋的画面就毛骨悚然,他为何会变得如此酷戾,尤记得那时郎君几次羞辱他,他除了怒目而视也没做出过激的报复。
“好了好了,窈娘,你不要问这些了。死人要命的事你听了以后夜里保准做噩梦。”林二爷不想让她继续听下去,令她到旁的房间歇息。
余窈动了动嘴唇,乖巧地道了一声是,走到医馆的大堂赏起雨来。
大雨伴随着冷风,绿枝怕她受凉,去到医馆的里间煎姜茶。
就在绿枝离开后不久,余窈眼尖地瞅见了雨幕中的一个人影,似是冲着医馆而来。
她睁大了眼睛站了起来,连忙和药童阿阙说拿一条干净的巾帕。这么大的雨,就算这人撑了雨伞,衣服也肯定淋湿了。
换句话说,能冒着风雨前来医馆的人定是遇到了急病,可能是他自己,也可能是他的家人身体不适。
褚闻先从廷狱出来后雨就下大了,但他没有坐马车,也没有撑伞,只是独自一人在哗啦啦的雨声中漫无目的地走着。
走去哪里他不知道,但就这样走着很自在。
雨水可以冲刷掉他身上浓重的血腥气,雨声可以遮挡住所有骂他恨他的声音。
从他谢恩领下武卫军左尉这一官职的那刻,青州城风光霁月为人称赞有君子之风的褚三郎就不存在了。
他是褚闻先,一把伤人的凶器,一条会咬人的恶狗。
陛下要他抄家他就看着人家破人亡,陛下要他杀人他就干尽血腥之事,陛下当朝夸赞他升他的官职,他就要面对来自所有朝臣的攻讦。
褚闻先走到了医馆的门口,死死地盯住了朝他关心张望的少女。
“褚三郎,怎么会是你?你没撑伞吗?”余窈见到来人,倒吸一口冷气,方才还讨论的人物直接就出现在她的面前。
“你给我的安神香燃尽了,我来买香。”男人的目光透过雨水,似乎又看到了她毫无保留朝着陛下笑的画面。
这一刻,隐晦的羡慕变成了刻骨的嫉妒。她不知道他天子的身份,将他当做凶神恶煞的武卫军郎将,可依旧爱慕着他。
而他,从人人赞扬的褚家郎君成为一条恶狗才那么短的时日。
一切都变成了憎恶。
“啊?褚郎君来买香啊,刚好我还有一些,我送给你好了。”余窈急急忙忙取来了香,想让褚三郎进入医馆避避雨,但发觉他似乎不大对劲,于是又把药香塞给了他。
余窈对他依旧怀着警惕。
第71章
安神香放在了盒子里面,雨水淋不到。但拿着盒子的男人浑身上下都滴着雨,全湿透了。
余窈谨慎地看着他可能因为淋雨而变得冷白的一张脸,心里突生一股很奇妙的感觉,这般模样的褚家三郎有些阴郁,和郎君有那么几分相似啊。
“你……进来喝一杯姜茶吧,免得受风寒。”一想到郎君,余窈的眼神转为柔软。
褚三郎现在变得这么可怕,又是陛下的表兄,她让他避避雨喝口热茶,以后他与郎君对上,郎君若落于下风她也能说上句话。
面对少女好心的邀请,褚闻先拿着盒子往前走了一步,人走到了医馆的屋檐下避开了风雨,却没有往里进的意思。
他衣袍上的雨水一直往下流,睫毛下巴处也有雨水滴落,漆黑的眼珠盯着余窈不放。
“现在人人都很怕我,怕我抄了他们的家,扒了他们的人皮,你不怕?”
性情大变的同时,余窈听着他低沉的声音也似带上了寒气,下意识放轻了呼吸。
“如果褚三郎是指贪污了赈灾款的官吏,那,那他们本就该死。我是好人家的女儿,父母不在了以后也没做过坏事,我不怕。”余窈表明她清白的身世,勉强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武卫军,本性也……不是坏人。”
自以为在宽慰褚三郎的同时,她的心里也不禁在嘀咕,怎么都喜欢问她怕不怕啊?
褚闻先听到她的回答,低低地笑了起来,这世上谁想做坏人谁又觉得自己是坏人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区别在于能不能得到他人的理解。
他得到的是来自父母的不满责问、家人乃至族人的疏离躲避、绝大部分人的厌憎怒骂。
然后在他最绝望迷茫的时候,又在少女这里得到了他想要的理解。
褚闻先笑了,一条恶狗可以咬别人也可以咬让他成为恶狗的那个人。
“他不是武卫军郎将。”滴答的雨声中,他冲着余窈说道,说不清是藏的很深的报复还是摆在明面的感谢。
“……褚郎君说的人是谁?”余窈愣了一下,慢吞吞地问他。
她第一时间是真的没有想到他口中的人是郎君,因为郎君在武卫军中的身份总也说不明白。比郎将要高一些,可她又不知是什么,于是还称他郎将。
褚闻先浑身冰冷,但此时看余窈的眼神微有暖意,“你不是郎将夫人,他也不是武卫军郎将,进了京我才发现原来他就是姑母的儿子。”
“我的姑母曾经是这个王朝最尊贵的女人,她的儿子如今高坐在龙椅之上,笑看我众叛亲离成为一条丧家之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