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老夫人虽然是陛下的外祖母,但总归不是正经的皇族中人,住到康乐宫名不正言不顺,偏偏老夫人之前又拒绝了国夫人的封号。从前陛下后宫空虚还好,人人都得对老夫人毕恭毕敬,甚至将老夫人当作后宫之主来对待。
否则,当初那一个老嬷嬷也不敢暗暗地算计到陛下的身上。
可有了新后,一切都变得微妙起来,特别新后并不是之前传言的褚家五娘子。这些时日,他们这些人已经明显地感觉到宫人对康乐宫的热情减少了很多,如果今日帝后再不来拜见的话,老夫人的地位恐怕会大大降低。
替代安嬷嬷存在的女子也是老夫人身边的老人,宫人称何嬷嬷,她的年岁比安嬷嬷要轻一些,只有三十余岁。
安嬷嬷因为犯下大错,导致褚家五娘子差点失了性命,被老夫人逐出宫,不过何嬷嬷却知道她的人已经死了。
“老夫人,这佛香燃起来气味悠长,也不呛人,奴婢让人再从宫外的铺子买一些。”因为前车之鉴在,何嬷嬷小心谨慎地多,不该说的话绝对不会说。
虽然她们都清楚这佛香就是从新后的铺子里买来的,极有可能还是新后亲手做的。
她夸赞这佛香,实际上也在探寻老夫人对新后的态度。
昨日帝后大婚,老夫人的反应平静而寻常让人琢磨不清她心里的想法。
“确实不错,下次派人多买一些。”褚老夫人点点头,睁开了眼睛,问什么时辰了。
“巳时快要过了。”何嬷嬷低声回答,快到中午了帝后仍然未来,她开始怀疑今日帝后不会再来了。
新后听说出身低微,指不定这就是陛下的意思。
“嗯。”老夫人拨动一颗佛珠,听罢站起了身,吩咐宫人准备轿辇,她要去建章宫。
事实既成,她不会给外孙难堪,如果他们不过来康乐宫,那她就主动去建章宫。
“我也只是一个出身民间的老妇人,非是太后太妃,按照规矩,本该我去拜见皇后。”
“怎么能如此?老夫人您三思啊。您是长辈,若先低头,日后在皇后面前也就……”何嬷嬷闻言大惊失色,真的按照老夫人所说以民间老妇人的名头去拜见皇后,那她们今后在宫里还有什么话语权。
原本,老夫人立足靠的就是一层长辈的身份。
“老夫人,您想想,您的背后到底还有褚家啊。”何嬷嬷不得不抓住要紧的点劝解,轻易低头是万万不可取的。
褚老夫人摇摇头,她很明白外孙只吃软不吃硬,她适当的放低姿态反而可能为褚家争取更多的机会。
先前那老奴糊涂惹了他生气,三郎不就进了武卫军。
褚老夫人执意要去建章宫,却没想这个关口,一名宫人急匆匆地从外头走进来禀报,陛下和皇后到了。
褚老夫人微微怔然。
余窈挣扎着从昏暗中醒来,才发现时辰很晚了,而不仅是她,她身边的男人也还在榻上,眉目舒展,很是安详。
没有任何一个人打扰他们,建章宫安静地吓人。
余窈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才忽然想到她该去拜见褚老夫人,然后送出新的衣袜,再接受长辈的嘱咐。
“醒一醒,郎君,快点醒吧,都迟了。”她巴巴地去推萧焱的手臂,心跳如擂,不想给老夫人留一个不好的印象。
“……什么迟了?”男人懒洋洋地睁开一双黑眸,生动地诠释了何谓君王不早朝。
他连宫人们都赶跑了,自然是想惬意地赖在床榻之间。
“去拜见老夫人呐!”余窈急的咬唇,不顾他在一边,匆匆地自己穿上衣裙,又光着脚抱出她准备好的木盒子。
她走动的时候发出轻微的细响,是先前的脚链在作祟,萧焱好以整暇地听着,眸光流转,她却毫无所觉。
“你看嘛,我给老夫人备好的衣袜!”她鼓着脸颊将木盒子的东西给他看,眼神十分认真。
“老夫人是郎君你尊敬的外祖母,就也是我的长辈,我们不能失了礼数让她老人家白白等待。虽然老夫人也是褚家的人,可是一码归一码,我知道郎君是爱憎分明的人。如果怠慢的话,郎君你会伤心的。”
她说萧焱会伤心,从头到尾的态度笃定,没有丝毫的犹豫。
和那时见过了褚家家主的话一模一样。
闻言,萧焱面无表情地捏了一下她的脸颊,阴阳怪气地夸她真是一个孝顺的好姑娘,不过嘴上这么说,他接下来却没有无动于衷。
没有人天生是冷血无情的,谁都希望自己被亲人爱护着,惦记着。
即便他清楚地知道在外祖母的心里,他这个外孙并不是她老人家的第一选择,她愿意留在宫里不是为了他而是要为青州城的那家人争取他的原谅。
但,他愿意给出去一次机会。不是给褚家人,也不是给他的外祖母,而是给他的小可怜。
她希望他是一个被牵挂的存在,那就让她如愿以偿好了。
她以后要开始真正地在宫里面生活,他可以为她换了一群又一群心思干净的宫人,也可以让她看到她想看到的美好。
萧焱想,自己对小可怜确实好的过分,做了一个又一个违背了“萧焱”的行为。唉,曾几何时,他一个罔顾人伦的孽种还要当一个孝顺的好帝王。
他的脑袋往下垂到了她细瘦的肩膀上,头发和她的缠绕在一起不分开。
“郎君,你这是怎么了?”余窈着急又不解地问他。
“我记起从前的事,累了,不想提。”他恹恹地出声,令人惊艳的五官透露出一种憔悴。
余窈瞬间就心疼起来,不顾自己疲惫酸软的身躯,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郎君不愿意,那就不提以前。”
她对宫里发生过的一切还是懵懵懂懂,既然这样,索性就不要知道他疯狂又不堪的过往。
“好啊,不要提。”萧焱弯着薄唇,不准她在康乐宫问起任何关于从前的事,然后他才换上了一身常服。
两人一同洗漱,坐上了辇车往康乐宫而去。
即便进宫也有一段时日了,但余窈还是第一次去到康乐宫,她深呼吸好几次,努力地在脑海中一遍遍回想着得体的仪态。
可是在见到褚老夫人的时候,她发现这些都不重要了。
因为她还来不及施展,萧焱就笑眯眯地揽着她的腰,唤了老夫人一声外祖母,顺便将她准备的衣袜一把夺过去,递给褚老夫人。
“外祖母看看喜欢不喜欢,朕都没有呢。”他语气酸溜溜,又说衣袜上头的福字是余窈亲手绣的。
“有些丑,不过朕没有。”他搂着自己的小可怜毫无仪态可言地坐下,半歪在一方小榻上,说出的话也全然不像是一个帝王。
褚老夫人明明是出身大族的世家封君,却对这一幕视若无睹,仿佛早已经习惯了。
“绣的不错。”她看了一眼衣袜,其实也没怎么看就让人收了起来,接着拿出一对光洁无瑕的玉如意给余窈。
“愿你们琴瑟和鸣,圆满如意。”老夫人的目光落在少女的脸上,异常慈和,她就像寻常人家的外祖母一般和余窈说了些家室和谐等等的话,又询问了余窈已经过世的父母亲。
余窈老老实实地回答,每一句都不敢隐瞒,看起来乖巧又听话。
和褚老夫人想象的有些不同。
她以为外孙看中的女子起码有突出之处,可她面前的少女就像是最普通平凡的一类人,直到余窈蓦然站了起来。
“多谢外祖母的嘱托,日后我一定和郎君好好相处,不争吵,不打骂,相信郎君说的话,也不会让郎君不开心。”
少女跪下来恭恭敬敬朝她磕了一个头,语气真诚,让褚老夫人失了神。
“郎君,你也会如此待我的,对不对?”在她失神的瞬间,余窈眨巴着大眼睛又让萧焱也跪下来磕头,不能她一个人聆听长辈教诲,他也得这么做。
她是如此的坦然,真挚,纯良,根本不会像是宫里的人。
在褚老夫人有些惊讶的视线中,萧焱垂下眼眸,慢慢吞吞地也磕了一个头。
“多谢外祖母教诲。”
第95章
余窈的想法很简单,褚老夫人对她而言是长辈,而且是婚后第一次正式见面,那么她就要向她奉上衣袜,听从她的教诲,最后朝她认真地磕一个头。
这是属于她的处世态度,正常而纯粹。
可就是太正常了,她的行为在褚老夫人的眼中是有些难以置信的。
在宫人们担心她在宫里的地位受到影响的时候,在老夫人也避免不了考虑方方面面不得不顾及宫外褚家的时候,在人人的心里都有着复杂而深沉的盘算时,穿着皇后衣裙的少女出于真心跪拜她,听她的教诲。
甚至,她拉着殿中的外孙一起,就像是民间最寻常的一对小夫妻。
而性情恣睢的帝王允许了她这种发蠢的做法,和她一起跪拜了自己的外祖母。
虽然褚老夫人住进宫里的时间不短,也有一两年了,但她是第一次见到外孙如此平和……乃至于听话的模样。
“你们都是……好孩子,快起来。”老夫人不由正视起了余窈,一个除了小脸绝色其他似乎都十分普通的新后。
哦,对,她还会制香。
“先前皇后你制的药香治好了陛下的头疾,没想到针线活也很好,皇后绣的衣袜我很喜欢。”老夫人上前,亲自将他们搀扶起来,干燥而温暖的一双手和林老夫人的又有所不同。
余窈嗅到了一股余家佛香特有的淡淡韵味,她整个人便高兴起来,郎君的外祖母原来真的不是讨厌无视她。
她的嘴角控制不住微微上扬,眼睛亮晶晶地看向身边的萧焱,恍然明悟,其实在船上的时候,她问郎君需要给郎君的家人准备什么礼物,郎君回答的人就是老夫人吧。
“福字虽然是我一个人绣的,但是,郎君和我说过外祖母您老人家平日喜佛,早早地就让我准备佛香。郎君真的很惦记孝顺外祖母呢,否则我也不会想到把余家的佛香制出来。不过,因为今日起的迟了,太过于仓促,佛香没有带过来。”余窈有些羞涩地红了脸颊,嗓音细软清脆,说出的话让萧焱面无表情,让褚老夫人心神恍惚。
她不仅用小女儿家的口吻轻声解释了今日为何会到巳时结束才过来康乐宫,而且她的话里话外明明白白揭露了一个让老夫人心绪难得波动的事实。
陛下,在她因为三郎和五娘而埋怨他的时候,竟然记挂着她这个外祖母的喜好。
褚老夫人因为动容而沉默下来,许久之后,她叹一口气,看向和女儿褚灵筠生着同一双眼睛的外孙。
“陛下有这份心,外祖母纵然死也可以瞑目了。当年,外祖母也恨自己没能早些发现,平白让你受了许多苦。”老夫人说了一句真心话,平缓的声音让萧焱的脸色微变。
一直以来,他和外祖母之间似乎也就是再等着这句话。
萧焱想过很多次,如果有朝一日他将褚家的那些人杀得干干净净,外祖母会怎么看待他呢?会不会觉得当初的决定是错误的,后悔悄悄地派人帮他。
尽管一颗心早已经冰冷尘封,他享受着鲜血与杀戮,是个没有伦理道德的孽种,可是,萧焱对年事已高的外祖母还是有些在意的,因为如果失去了外祖母的最后一点温暖,他也许就会彻底变成一个无情阴戾没有任何感情的暴君。
苏州城,小可怜突然冒出来挡在他的面前,若不是心底还残存一丝兴趣,那天她就死了,连同她身边的所有人。
差点活活扼杀褚心月,后来又将褚闻先故意投放到武卫军中折磨,外祖母同他之间其实已经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萧焱便开始不抱希望,同时觉得外祖母,嗯,定然是后悔当年朝那个弱小的他伸出援手了。
好在,他的身边抓着一个小可怜,他能够得到她捧上来的整颗心。
欢喜跃动着的,鲜活而有生命力的,对他毫无保留的爱。
与她炽烈的一颗心比起来,外祖母的那点温暖就如同稀薄的萤火,即便立刻失去,萧焱也不会冻死,变成一个彻头彻尾没有感情的怪物。
但是,在他已经决定完全不在乎的时候,他听到了外祖母的真心话。
虽然对她而言,萧焱这个外孙不是最为重要的,可她不曾后悔救下他然后为血脉更近的儿孙带来致命的灾祸。
就只是因为小可怜说他记着外祖母的喜好?
萧焱的眼眸一片黑沉,他不明白此时自己的喉咙深处又多了怎样的喟叹,不过,他偏头朝着露出了真实情绪的褚老夫人笑了。
“是啊,外祖母每日都喜欢吃斋念佛,康乐宫中总是有一股淡淡的佛香,从前朕嫌弃那气味沉闷难闻,现在想来,都怪外祖母这里的佛香太差,如今的气味闻起来就一点也不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