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骆一鸣去后,她悲痛欲绝,闭门家中,日夜思索的便是如何为其报仇雪恨。她不会领兵作战,武功亦是平平,唯有一样看家本事,便是造火器火械!故而这段时日,她昼夜不眠,殚精竭力,终是造出了这门霹雳炮,她要亲手用这火炮为骆一鸣报仇!
“好,我们赌一把!”白行山果决道。
石中秀大喜,又匆匆道:“此炮重愈千斤,此刻正在钓鱼台山坡下,我需要人手将其搬上来。”
“我来!”
裴昀二话不说,点了周围所剩不多的几名士兵便与石中秀一同赶去,连窦娃也在白行山的示意下跟了过来。
打眼望去,那架通体铁铸的火炮,黑黝黝,乌濛濛,当真沉重非常。石家村的青壮男女早已登上城头厮杀,将这炮一路推运过来的竟是以石翠为首的十几个半大的孩子,此时他们皆已筋疲力竭,瘫倒在地,手掌和膝盖皆被草绳石砾磨得血肉模糊,鲜血直流。
裴昀一把拉住炮筒最前面的草绳,在掌心缠了几缠,反手背于肩上,其他士兵也围在火炮左右,各自拉绳,石中秀和石翠护在最后面用力而推。
裴昀气运丹田,大喝一声,众人一起施力,沉甸甸的火炮应声而动。谁料刚走两步,不知谁手中的草绳不堪重负,猝然绷断,众人拉拽不及,火炮脱手向后而摔,危急关头,石中秀一把推开石翠,整个人被结结实实的砸在了火炮下面!
众人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将火炮搬开,将石中秀救了出来。可后者却混若无事一般站起身,她随手擦了擦嘴角流出的血迹,高声道:
“我没事,快搬!仔细来不及了!”
此情此景,却也顾不得许多了,大家又七手八脚将火炮重新抬起,幸而有裴昀这等内力精深之人在前开路,几经周折,终是将霹雳炮搬上了钓鱼台。
其实此时才过去不到一刻钟,而众人却已感觉过去半辈子那么长。
裴昀的汗水已湿透衣衫,她狠狠抹了一把眉眼,定睛望去,只见那库腾仍在了望塔上,当即对石中秀低声道:
“石姨!快开炮!”
石中秀片刻不停的与石翠调准炮筒,待对正之后,她拿出火石,看向白行山。
白行山紧盯着对面了望塔上的身影,抬手成掌狠狠一落,石中秀立刻点燃引线。
火星滋滋作响,一路烧到了炮筒中,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铁块如飞,火焰冲天,在空中划出黑红弧线,迳直击中了百丈外的了望塔。烟尘弥漫中,了望塔轰然倒塌,塔上之人随即从高处跌落,生死不明。
塔下,蒙军本来震耳欲聋的擂鼓之声戛然而止,紧接着军营大乱,哗然一片,而后这哗然便如疫症般渐渐从后方军营传染到了前线,只见各大将领纷纷乱了阵脚,无论攻城进行到了何处,都匆匆下令撤兵。从钓鱼台上看去,蒙军如潮水般从城墙上退下,丢盔弃甲,头也不回的跑远了。
从极动到极静不过是眨眼之间,四下山野江河寂寂了一瞬,而后城头上山呼海啸般的欢呼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
“蒙兀撤军了!”
“鞑子退兵了!”
“我军大胜!”
胜利的狂喜转瞬席卷了整个城池,那些伤痕累累、灰头土脸的将士,那些筋疲力竭、浑身血污的百姓,他们笑着、哭着、高喊着、嘶吼着,男女老少抱作一团,泪如雨下。
钓鱼城,守住了!
被那欢呼声感染,裴昀亦是喜不自胜的望向白行山,后者强撑着的那口气终是松了下来,伸手颤抖着捂住胸前早已崩裂流血的旧伤,脱力一般瘫软在太师椅上,二人相视一笑,悲喜交集,感慨万千。
大起大落,大紧大松之下,四肢百骸剧烈的痛楚这才涌了上来,裴昀忍不住靠着犹带余温的铁炮滑坐在地,抬头对身边的石中秀虚弱一笑:
“石姨,下次你这门炮,还是如马车般装个轮子好些。”
霹雳炮威力虽大,可这动辄千斤百斤的辎重,实在难以搬运,无法大量在军中配备。
但见石中秀双眸呆滞看向前方,嘴角泛起一抹轻柔的笑。
“好!好!”
她连说两个好字,突然口喷鲜血,身子一软,整个人扑倒在了火炮上。
“石姨!”
“干娘!”
离得最近的裴昀和石翠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探查。
“裴大哥!裴大哥你快看看我干娘怎么了?”石翠惊慌道。
裴昀探了石中秀的脉搏与鼻息,又伸手按了按她的前胸,骤然心头有一股酸楚之意,铺天盖地的涌了上来。
她哑声开口道:
“她方才......被火炮砸断了七根肋骨,如今断骨插入心肺,已是气绝身亡了......”
话音落下,她脑海中似有一根紧绷的弦突然断了。
不顾耳边石翠悲痛欲绝的哭喊之声,白行山连连询问之声,裴昀霍然起身,疯了一般冲下了钓鱼台。
一路冲到伤兵棚,卓航的床前,她一把掀开将他从头盖到脚的棉被,只见床上之人,半身染血,四肢僵硬,双眼闭阖,神色安详,手中握着一个针脚歪歪扭扭的烟荷包,如同终于了结了什么心事一般释然。
裴昀颤抖着伸出手,去探他的伤势,发现他心脉具断,早已死去多时了。
“航二哥——”
她撕心裂肺一声大吼,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在床前,便在人来人往间,欢呼雀跃中,放声大哭。
第150章 第四十四章
决战之日,登上了望塔之人果然是库腾。
了望塔自火炮所击倒塌,他自高空跌落,虽身受重伤,竟是奇迹般的未曾死去。据传那蒙军中有一可活死人肉白骨的绝世神医,使劲浑身解数,堪堪将其性命保了下来。
蒙军虽已停止攻城,却迟迟没有撤军,依旧盘踞在嘉陵江对岸,忌惮而憎恨地注视着一江之隔的钓鱼城。
白行山闻讯,命手下从城中天池里捞出数条三十多斤重的大鱼,连夜做了几百个面饼,外加一封书信,在城头之上扔给了城下的蒙军,信上书道:
尔北兵可烹鲜食饼,再守十年,亦不可得也。
信送到蒙军大营,库腾看罢,怒火攻心,当场暴毙。军中一时大乱,田哥连夜传书回漠北草原,大汗赫烈得知长子死讯,悲愤交加,却也清楚的知道钓鱼城不可破也,无奈下令大军向北撤出川蜀。
自景明七年正月起,钓鱼城遭蒙兀大军围城,小小一座城池要塞,依靠着天时地利人和,军民上下一心,悍不畏死,鏖战整整六个月,终是斩首敌帅,击退蒙军,成就了宋蒙之战的不二奇迹,其功绩彪炳青史,名垂千古,后世史书赞其为“上帝折鞭之处”。
蒙军撤离那日,裴昀随白行山等人亲登城头,远远观望,她知晓那撤离的大军中亦有她的几位师伯,不知此时,他们是欣慰于她青出于蓝,还是痛恨于她欺师灭祖?
这一次,她侥幸胜了,下一次,却不知要在何处再针锋相对。
可叹自古忠孝难两全,如若可能,她只愿今生彼此再无重逢之日了。
而白行山遥望着那逐渐远去的黑压压大军,眉宇并未完全轻松,他清楚知道,眼下钓鱼城不过危机暂解,赢得了片刻喘息之机。只要蒙兀不灭,他们便会一直对大宋虎视眈眈,早晚有一天这座城池还会重燃战火。
十年,不知他白行山能否活到向官家兑现誓言的那一天。
“报——”
城头哨兵突然上前禀报,打断了他的思绪:
“护国门前有一女子孤身前来,自称蒙兀公主,叫嚣着要见裴侯爷,请大人决断!”瞬间,众人目光不约而同集中在了裴昀身上,表情各异。
裴昀心头一跳,当即向白行山道:
“请大人允我前去一见。”
白行山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随即颔首准许。
眼下城门未开,栈道未复,裴昀自城头纵身一跃,翩然落地,只见眼前身骑汗血宝马的华衣蒙兀贵女,不是乌兰别吉还是哪个。
她坐在马上,居高临下道:
“卓航呢?叫他来见我!”
竟敢单枪匹马来到敌军城下要人,这蒙兀公主果然敢爱敢恨,胆色过人。
可裴昀张了张口,竟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乌兰见她不语,变得有些烦躁,连着身下的宝马都跟着踢踏了几下。
“哨兵说,看见他被神风王击中了,但他没死对不对?你们已经打赢这场仗了!连我兄长都被你们杀了!他怎么可能死?一准只是躲着不想见我而已,你速速叫他前来见我,我要当面问他个清楚明白!”乌兰怒气冲冲,一口连声喝道。
裴昀依旧没有回答,只是默默从怀中取出一物,抛了过来。
乌兰扬鞭一卷,将那物接到手中,低头一看,瞬间呼吸不稳。
烟荷包,蒙语唤作哈布特格,乃是草原男女定情信物,这是她这辈子第一个亲手所绣的烟荷包,是蔡州城下她故作漫不经心一扔他手忙脚乱一接的烟荷包,是七夕织女祠前他无意间弄丢满头大汗找了两个时辰的烟荷包,是他临死之前还死死攥在手里以至于沾染了血迹的烟荷包。
裴昀哑声开口道:
“航二哥,他已经——”
“住口!”
话没说完,却是乌兰一声怒喝打断,
“他没有死,他就是不想见我对不对?他就是想与我恩断义绝对不对?连亲手还我的勇气都没有,这个懦夫!狗熊!臭南蛮子!”
裴昀到了嘴边的话就此噎了回去,她轻叹了一声,目光复杂的望向眼前之人。
“你告诉他,我不稀罕!是,我是对长生天发过誓,但今日违背诺言的是他不是我!”
乌兰瞪大了通红的眼睛,努力不让眼眶中泪水流出,她扬了扬下巴,傲然道:“我会奉父命嫁给汪古部首领,然后永永远远的忘掉他。待我父汗统一天下之日,我蒙兀铁骑必会踏平这钓鱼城,杀光你们所有南蛮,为我兄长报仇!”
裴昀冷喝道:“白日做梦,有我在一天,便决计不会叫你们得逞!”
乌兰不屑与她争辩,只将手中的烟荷包狠狠往泥地上一扔,驱马来回践踏,直到将其彻底碾成碎片。
“我乌兰别吉送出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你告诉他,日后我们战场上见!”
说罢,似乎生怕裴昀开口再说出什么,拨转马头,扬鞭一抽,头也不回的打马而去了。
在这风云乱世,国仇家恨之下,容不得许多痴儿怨女,风月情长,无论阴阳两隔,还是相忘于江湖,人人不得善终。
裴昀望着乌兰远去的背影,良久无言,内心深处有一处不为人知的旧伤骤然被翻了出来,那里从未愈合,只有溃烂,稍不留神,便又是一场鲜血淋漓。
然她只能狠心抓上一把土将伤口掩埋,而后将那鲜血与断齿都吞进腹中,混若无事般转身离去,不可叫人看出丝毫破绽,便如那蒙兀公主一般,自欺欺人到有时连自己都骗过了。
她从不曾在午夜梦回念起一人,也从不曾因倏尔泛起旧日的回忆而痛得撕心裂肺,从来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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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钓鱼城中举办了盛大的庆功宴,城中百姓一扫被围困六个月的恐惧与阴霾,拿出最好的酒菜,互相招待,大家走上街头,载歌载舞,石家村所产五彩缤纷的烟花通宵在夜幕绽放,人人脸上都洋溢着欢乐的笑。
府衙中亦是高朋满座,笙歌不歇,庆祝着得来不易的胜仗。可这喜悦背后或多或少都夹杂着辛酸与悲痛,只因这场惨胜,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白行山带领众人在宴上,举杯祭奠这六个月来所有军中阵亡的将士,战死的乡兵,还有许许多多牺牲的无名百姓,是他们舍生忘死,用自己的性命,保住了钓鱼城一城军民,保住了身后的重庆府,保住了整个川蜀。
浊酒洒地,满座落泪,此时无声胜有声。
白行山伤势未愈,不易饮酒,若是平时,白夫人少不得有理有据温言相劝,可今晚余晚娘只含笑坐在一旁,为他斟酒夹菜,没制止过半个字,只在其体力不支,醉倒之后,才体贴的唤下人将其扶到内堂,临行前还不忘在众人面前落落大方的替夫君告罪。
荣辱与共,生死相随,得妻如此,白行山何其有幸。
主帅退场之后,宴席的狂欢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