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昀在此番战场上,数次冲锋陷阵,奇袭险胜,大放光彩,军中将士城中百姓皆是大为敬佩。一茬又一茬的人前来向她敬酒,她来者不拒,仰头便饮,烈酒入喉,黄汤下肚,直将自己喝得头晕眼花,天旋地转。
又一次出门吐得昏天黑地后,夜风吹在滚烫的脸颊,裴昀勉强清醒了几分,她扶着门框静立了片刻,没有身后返回觥筹交错的宴席,而是随手捞起旁边墙角一坛未开封的烧刀子,孤身一人,踉跄着向外走去。
钓鱼城西北神剑峰,曾经神剑门所在,不见昔日房屋瓦舍,亦不见前些日军械兵营,此时此刻,此处耸立着的,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墓碑。
所有牺牲的神剑门弟子,石家村村民,骆一鸣、石中秀,还有卓航,都埋骨于此。
裴昀踉踉跄跄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了不知是谁的墓前,拍开酒坛封纸,一杯接一杯的将酒泼洒在地。
“敬骆伯父!”
“敬石姨!”
“敬航二哥!”
“忠魂英烈,永垂不朽!”
“阴司路上,且一路走好......”
便在这漫天烟花下,她歪头睡倒在了黄土坟冢前,没有害怕,没有恐惧,只有说不出的安心和亲切。
今夜她将会做梦,梦里有石家村漫山遍野的药梨花,有织女祠前人山人海的夜庙会,还有那十四岁相识,陪她出生入死形影不离的航二哥。
此后山高路遥,我们后会无期......
......
三日后,裴昀向白行山辞行,蜀川危机既解,她也是时候回临安覆命了。
钓鱼城外,白行山携妻子余晚娘亲自送行。
他将手中锦盒赠予裴昀,温声道:
“你我二人相识虽短,却已生死相交,肝胆相照。今日道别,为兄无以相赠,便派人打了此物送给你,他日你见此物,莫忘了你我钓鱼城这段生死情谊。”
裴昀接过锦盒,打开一瞧,但见其中竟是一只小小的黄金鱼钩,不禁哑然失笑:
“怎地不是直钩?”
一只鱼钩,既是蕴涵钓鱼城之战,亦是暗示二人初见之景。
白行山哈哈一笑:“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此计只可一施,绝不可二用,下一次你可就不上当了!”
至此,离别悲痛终是被冲淡了几分。
“四郎,一路保重!”
“安摧兄,嫂夫人,你们今后也多多保重。”裴昀拱手道,“安摧兄有伤在身,你们便送到这里吧。”
余晚娘柔声道:“四郎路上小心,也留心小九郎的安危。”
裴昀瞥了一眼身旁的马车,颔首道:“嫂夫人放心,我会将小九郎平安送回播州的。”
杨邦钰至今昏迷不醒,此番便由她护送其回播州杨家。
说罢,裴昀翻身上马,手握缰绳,再一次与白家夫妇挥手道别,拨转马头,南下而去。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乱世之中,相遇与别离本就十分寻常,只是裴昀并不知道,今次竟是她与白行山今生最后一次见面。
这狡诈的书生,磊落的将军,问心无愧的臣子,宁折不屈的好汉,永永远远留在了这片他用生命守护的城池,他的名字将与钓鱼城一同永世长存。
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第151章 第四十五章
裴昀率十二名士兵,用马车拉着昏迷不醒的杨邦钰,沿川黔驿道,一路南下,向播州行去。
如今正值盛夏,蜀中本已酷暑难当,南疆更胜一筹,随着脚步愈发向南,气候愈发湿热,草木愈发旺盛,蛇虫鼠蚁也渐渐多了起来。虽沿途有驿站住宿换乘,但南疆地势复杂,途中免不了走了些弯路,为了尽快赶路,裴昀使钱雇了一个当地向导,引他们翻山越岭。
向导名唤罗奇,十五六岁的小伙子,专在驿站为外乡人引路谋生。南疆夷人杂居,虽以爻寨势大,但仍是有不少其他族群,这罗奇便是当地释族人。
罗奇为人机敏,身姿灵巧,攀石爬树的本事不逊于窦娃,山岭密林如履平地,裴昀等人骑马,他徒步,也能轻轻松松的追赶上来。这乃是当地夷人在崇山峻岭中打猎,天长日久下养成的看家本事。
“翻过这座山头,前面有一条小溪,溪水汇入黔江,看见黔江,便进入播州地界了。”罗奇在树上探了会子路,跳下树来,和裴昀禀报道,“裴公子我们可以在那溪边稍作休息,然后趁天黑之前,赶到下一个驿站。”
裴昀点头同意,遂吩咐下去。众人翻过山岭,果然见潺潺溪水自山间流淌而下,已是口干舌燥的士兵们二话不说去溪边取水,而后井然有序的埋锅造饭。
等待用饭之时,罗奇闲不住,又跑到了一旁的树林里摘野果子,不一会儿便兜了一衣襟毛刺刺的青黄色果子回来。
裴昀瞥了一眼,纳罕道:“这是什么?”
“是刺梨!裴公子要不要尝一尝?”罗奇笑嘻嘻道。
他掏出一把银色小刀,熟练的将果子上的刺削得一干二净,而后递给了裴昀。
裴昀犹豫接过,咬了一口,下一瞬便被酸得五官都缩到了一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罗奇哈哈大笑:“外乡人都吃不惯这个滋味,裴公子你下次可以试试晒成干,或浸成酒。”
裴昀猛灌了几大口清水,才将唇舌中的酸涩冲掉了些许,而后万分敬佩的看着罗奇如吃糖豆一般,一口一个生吞。
“对了,方才你说趁天黑之前赶到下一个驿站,如今南疆可是不太平?”裴昀状若不经意般问道。
南疆势力错综复杂,怕惹麻烦,裴昀并未亮明身份,只道是寻常商队。而那罗奇也极有眼力的不多问,哪怕他们一行明显都是行伍出身,马车里更是躺了个半死不活不露面的神秘人。
“裴公子想必少来做买卖,不知道我们这里前段时间可是出了大乱子。”罗奇神秘兮兮道。
播州位于西南边陲,以崇山峻岭与中原隔绝,自古以来蛮夷杂居,各为其政。唐朝末年,南诏来犯,杨氏一族奉旨入播平乱,与当地各族首领歃血为盟,共同退敌。后杨氏受朝廷敕封,永镇播州,统辖南疆军政要事,各族首领虽名义上承认其地位,但实则听调不听宣,仍是各自族寨中的土皇帝。
多年来杨氏家族一直努力平衡各方势力,并以联姻来紧密与各寨各族之间的联系。杨氏虽长居南疆,却始终不忘汉人身份,为维系汉人血脉,杨氏嫡系子弟甚少与夷人通婚,但当初随杨氏同入播州的还有八姓族兵,后者与夷人嫁娶无忌,久而久之,彼此都是沾亲带故,自不好撕破脸皮,南疆因此也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和平景象。
“南疆各族势力最大的便是爻人,九溪十八寨,一寨一爻,因此南疆也被称之百爻之地。而这其中又分为两大派,黔江以西,以白龙寨为首的水西爻,和黔江以东,以赤龙寨为首的水东爻。水东水西常年不和,老死不相往来。裴公子身在中原,怕也听闻过爻人擅毒蛊事,两家若起纷争,必是血流成河。但那水西白龙寨寨主嫁了杨家令狐氏子弟,而水东赤龙寨寨主娶了杨家成氏家主的女儿,有杨家从中调停,近些年两家好歹是消停不少。”
“但这乱子,却是出在了赤龙寨和杨家之间。”
说到关键之处,罗奇却是突然闭口,冲裴昀眨了眨眼,露出高深莫测的笑。
裴昀知道他想讨点好处,却也不太反感,只好笑道:
“既然说是大乱子,那我随便在街上寻一个人来问,不也是一样?”
“这怎么一样?!”罗奇急道,“我可是这十里八乡消息最灵通的,保管告诉你的都是旁人不知道的!”
“好吧,那你说说看。”
裴昀倒想瞧瞧他能说出个什么名堂来,从怀中掏出一粒碎银扔给了他。
罗奇一把接住碎银,眉开眼笑的收了起来,痛快讲道:
“那赤龙寨寨主蒙姜三心二意,娶了成家女,还在外面有相好,我们这里不比中原,不兴纳妾娶小,若成了婚还偷人,无论男女都是要受罚的。我们寨子里是沉河填井,那爻寨中听闻要将人扔进蛇窟,受万蛇噬心之刑!蒙姜偷情,被他妻子撞破,他恼羞成怒将其杀害,但成氏是杨家人,此事若宣扬出去,他不仅身败名裂,杨家也饶不了他,所以他便将那成氏做成了尸偶。”
说到这里,他不禁打了个冷颤,裴昀则是皱眉:
“尸偶是什么?”
“爻人擅毒蛊事,水西爻擅毒,而水东爻擅蛊。”罗奇压低声音道,“据说有一种蛊唤作尸蛊,是下给死人的,中蛊之后,死人便成了被人操控的木偶,能睁眼,能走动,有的还能吃饭睡觉,看起来就和活人一模一样!”
“他谎称成氏卧病,就这样瞒了一段时间,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不知怎么就被那成氏家主知道了。去年八月十五,各寨主按例前去杨府赴宴,成氏家主为给女儿报仇,私自将那蒙姜扣下来,一怒之下给人杀了。赤龙寨听闻此事后,大为恼火,登时揭竿而起,要向杨家讨个说法,杨家出兵平叛,双方就这样打了起来。”
罗奇啧啧了两声:“赤龙寨虫蛇毒物尽出,而杨家军亦是骁勇善战,大公子杨邦忠亲自领兵,从去年秋一直打到今年开春,血流成河,惨不忍睹,两家都是死伤惨重。后来僵持不下之际,双方只好各退一步,各自撤兵,不再追究蒙姜与成氏之死,而赤龙寨寨主之位由蒙姜与成氏之子蒙昌继承,赤龙寨依旧服从杨家管制,但未得寨主允许,杨家军不得擅入水东各寨五十里内。这样,也算是皆大欢喜吧。”
“你所说当真?”裴昀狐疑问道,“你怎会知晓得这般清楚?”
“嘿嘿,我阿姐便嫁进了成家,这些事都是她亲口告诉我的!”罗奇得意道。
“那你阿姐可还和你说别的了?比如那水西白龙寨有何动向?”“别的?没有了啊!”罗奇挠了挠头,不解道:“关白龙寨什么事?”
裴昀不置可否,这件事横看竖看都有人在幕后操纵,否则成氏之死、蒙姜之死的消息又怎会这么快走漏?算来算去,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但这也不过是她一己猜测罢了,左右这些纷争与她无干系,如今双方休战自然是好,毕竟前方不远处便是播州与爻寨三家交汇处,将杨邦钰顺利送回杨家才是她此行最终目的。
饭毕,休整罢,众人收拾东西准备上路,忽然从不远处草丛中钻出了一人,但见其衣衫褴褛,跌跌撞撞的向裴昀一行人走了过来。
众人一打眼都以为这是个逃难的灾民或乞丐,罗奇还好心的拿出干粮上前送给他:
“你这是从哪里来的?这荒山野岭的可讨不到饭吃,你不如啊啊啊——”
只见下一瞬那乞丐伸出双手,不是接干粮,却是一把掐住了罗奇的脖子。
裴昀这才看清楚,这乞丐面色灰败,皮肤生斑又溃烂,嘴歪眼斜,七窍流黑血,哪里像是个活人?!
她心中一惊,当即拔剑出鞘,飞身上前刺去。
可那乞丐不躲不闪,任长剑穿透了身体,仍是手下用力,迳自将罗奇的脖颈拧断。而后他不顾胸前长剑,张牙舞爪的向裴昀攻了过来。
于此同时,四面八方的草丛密林中陆续有如这乞丐一般,半死不活之人走了出来,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身着服饰各异,面上腐烂程度不同,但却都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将他们一行人包围,而此时便如同受什么驱使一般,不管不顾的发动了对他们袭击。
“鬼啊——”
士兵们大惊失色,还以为晴天白日里见了鬼,裴昀一边躲避着那乞丐的攻击,一边大喝道:
“不是鬼,是尸偶!”
这些行尸走肉显然与罗奇口中那尸偶相似,莫非是那赤龙寨在背后操控?
来不及细思,又有四个尸偶将裴昀包围,她不得不凝神以待。
却说这尸蛊操控的活尸,并没有武功,但却行动速度快,肢体力量大,只知杀戮不懂其他,最要命的在于杀不死,无论是刺心剜眼,砍手劈颈,都不能阻止其攻击半分。毕竟这尸偶已死得不能再死,既无痛觉,也无恐惧,自然无所忌惮。
直到裴昀被逼无奈之下,挥剑将一尸偶的头颅砍下,不见血迹喷涌,却是有一条极细的黑线,被牵连飞出,落地迅速钻入泥土中,再也不见。而那无头的尸身失去蛊虫操控,顷刻间轰然倒地,一动不动。
阴差阳错寻到了命门,这下子裴昀心中大定,手中剑招疾出,三下五除二将余下四个尸偶皆斩首,而后迅速去支援他人。
虽知斩首可行,但其余士兵并没有她这般精准剑法,而尸偶又源源不断而来,且那尸偶身上有毒,若稍不留神被其指甲划破,亦或被黑血溅身,人立即中毒,不过片刻便脸色黑青口吐白沫倒下。
便在裴昀等人手忙脚乱应对之时,但见尸偶群中窜出一条格外灵敏的身影,迳直向马车冲去,他爬上马车,扬鞭一挥,连车带马飞奔而去。
“站住!”
裴昀一惊,再顾不得与尸偶缠斗,飞身骑上一旁的白马追月,迅速追了上去。
声东击西!他们竟是冲着杨邦钰而来!
裴昀心急如焚,不断鞭策马速,可前方那套车的两匹马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撒腿狂奔,嘶鸣不断,如疯了一般,连追月一时都没能追上。
就这般紧紧追了十余里地,将至黔江水畔,眼前突然出现了片一望无际的花海,山花烂漫,五彩缤纷,一直绵延到望不见的尽头,仿佛一脚踏进了斑斓世界,目之所及只有花,除了花,还是花。
马车在浩瀚花海中毫无预兆而停,车厢收不住势头,迳直被甩飞出去。紧紧咬在后面的裴昀心中一紧,连胯/下追月也顾不上了,直接腾身而起,飞扑了过去。
近前查看发现,那车前的两匹马已是口吐白沫倒地身亡,显然中了毒,而那飞出的车厢在不远处摔得七零八落,内里赫然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