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光明寺众僧见楚无疆欲出手迎战李无方不禁眼前一亮,心中生出一线希望。太华派之所以如此趾高气昂,不过全赖李无方神功盖世,当年楚无疆乃是玉清六真君中武功最高之人,全然不输于大光明寺四大首座,或许他当真有本事与李无方斗上一斗也说不定。然而人群之中,唯有裴昀清楚,楚无疆当年与白衣神教高手对决,身受重伤至今未愈,如今的他绝对不是李无方的对手。
今日一场大战在所难免,能否保住大光明寺上下已是难说,只怕是最后连她自己都要将性命搭进去了。
正在她一筹莫展,心急如焚之际,一个苍老的声音猝然在她耳边响起:
“乖昀儿,莫怕,且依次点他井、荥、俞、经四穴,再猛攻其合穴,一切烦扰自可迎刃而解。”
那声音似隐似现,若近若远,竟是有人在用传音入密之法,在与裴昀暗中通气。这道声音无比耳熟,这道声音的主人是——
裴昀猛然回首,四处张望,远近身侧都没见到此人。
他在何处?他要做什么?此时此刻,他究竟是要帮她,还是另有所图?
电光火石间,裴昀心中天人交战。
哪怕那人已今非昔比,面目全非,可她仍是愿意相信,他不会害自己。
便赌这一把了!
就在那李无方对楚无疆自寻死路之举嗤之以鼻,即将要出手了结他性命之际,裴昀高喝一声:
“且慢!”
她缓缓走上前,一字一顿道:
“不必楚前辈亲自出手,我来与你一战。”
“你倒是当真不怕死,”李无方意味深长的瞥了她一眼,随即很是无所谓道,“不必你推我让,你争我夺了,你二人便一起上罢。”
楚无疆亦对裴昀的武功与伤势心知肚明,刚欲阻拦,却被裴昀在肩膀不轻不重的按了一下。
“楚前辈,相信我。”
楚无疆见她话中有话,若有底气,或许当真有制敌之策,犹豫片刻,终是用目光叮嘱了她一眼,退了下来。
“算来今次乃是我与你第四次交手了,前三次你手下留情,我不想道谢,今次你亦不必再手软,我们便将旧日恩怨一并了结了罢。”
裴昀定定盯着眼前之人,
“李无方?玉箫仙?国师大人?或者,我该叫你......李清瑟!”
李无方闻言脸色微变,冷笑了一声:
“看来是有人在背后指使你来找我麻烦,这多年过去,没想到她还是对我怀恨在心。也罢,趁此机会,我就将这些旧日恩怨一并了结了罢!”
裴昀听不懂他话中之意,亦来不及听懂他话中之意,杀机,已是转瞬即至。
这一场对决,前所未有的艰难。
自她十四岁背剑出谷,一脚踏上茫茫江湖路,至今已有十余年,这十数年来,她遭遇过无数次绝顶高手,强敌环伺,经历过无数次千军万马,危在旦夕,输过,赢过,受伤过,濒死过,却唯独没有怕过,退过,屈服过,求饶过,于千锤百炼之中越挫越勇,于烈火焚烧之中百折不挠,哪怕知是必死之局,她亦会义无反顾,全力相搏!
在李无方那狂风暴雨般的攻击中,她近乎失去了五感,眼看不见,耳听不闻,死亡的威胁从四面八方而来,将她密不透风的包裹,她的心中却毫无紧张慌乱,唯有如水般的平静宁和。
在将生死置之度外的那一刻,她已是无所畏惧。
命悬一线之际,她甚至仍有余力开口念道:
“清瑟弄竹影。”
斩鲲剑尖轻划过李无方手足之端井穴。
“碧箫吹桃花。”
掌指荥穴。
“鸳鸯神仙侣。”
后背俞穴。
“逍遥肆年华。”
腕踝经穴。
“住口!”
至此,李无方终于被裴昀彻底激怒,面沉如水,一掌运起十成功力便向她天灵盖击去——
裴昀登时一招“长亭折柳”,腰间骤折,一避之下,虽终躲不开这如影随形的致命一击,却终是为她赢得了一瞬喘息之机,长剑回转,直刺那李无方肘膝之处合穴!
这一反击何等可笑,连李无方唇边都不禁露出讥讽之意,不屑理睬,眼看她便要被这一掌拍得脑袋开花,在场有那胆小之人已是偏过头去不忍再瞧。
“啊啊啊啊啊——”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声凄厉惨叫,一道人影跌飞出去,不是裴昀,却是那李无方!
转折,如此突如其来,猝不及防。
上一瞬,所有人还在以为裴昀马上就要命丧当场,有人哀叹,有人惋惜,有人抚掌称快,有人认为她是自不量力咎由自取。谁料下一瞬,那口喷鲜血,重伤落败之人竟变成了李无方,天翻地覆,胜负逆转,只发生在眨眼之间。
她如何做到的?她如何打败李无方的?她明明如此年纪轻轻,莫非她的武功,已在心明镜大师之上?
此情此景,在场众人之惊骇诧异程度,不亚于五十年前亲眼所见心明镜以十四岁稚龄击败玉箫仙之时那台下的众人。
满场鸦雀无声,只余李无方挣扎着嘶吼道:“为什么?为何会这样?你做了什么手脚?你使了什么诈?为何你会打败我?我不相信有人会打败我,我不相信!”
接下来,该如何?
每个人心中都多多少少有些无措,因为这是所有人意料之外的结局,包括裴昀自己。
严无妄率先反应了过来,他今次为太华派扬威立万一雪前耻,不惜孤注一掷来到宝陀山挑衅,所凭借的最大依仗,也不过就是李无方的无往不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而今,李无方重伤落败,他所有的希望自此毁于一旦。片刻前心明镜落败之时,大光明寺是如何颜面扫地,如何士气尽丧,此时太华派便是如何重蹈覆辙,如何自食恶果的。
为挽救眼下这一劣势,他当机立断持剑向裴昀杀去,哪怕拼着同归于尽,也必要当场留下此人性命!
然而他长剑甫一出鞘,一直紧盯着他一举一动的楚无疆便已察觉到了他的心思,后者顷刻间飞身而至挡在了裴昀面前。
铮然一声长鸣,天相剑与七杀剑时隔多年再次交锋。
天相印星,辅世长民,七杀将星,冲锋陷阵,这一文一武,本该是相辅相成,珠联璧合,如今却是针锋相对,你死我活!奈何一柄剑锋利如昔,一柄剑却腐蚀生锈,胜败早有定数。
仅仅数十招过后,严无妄跌倒在地,双膝手足皆创,血流不止。
楚无疆还剑入鞘,一声长叹:
“五师兄,你闭关数载,究竟是在静思悟道,还是在钻研权术......”
那厢大光明寺众僧也后知后觉反应了过来,李无方还奄奄一息瘫倒在地,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心诚连忙命令弟子速速将此人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方丈且慢,此人不可杀!”裴昀高声阻拦。
心诚皱眉:“此人十恶不赦,罪犯滔天,今日若再留他一命,不异于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裴昀尚有满心疑惑,亟待从此人口中得到答案,却又无法言明个中真相,因此只能道:
“此人......曾经是北燕国师,屡次与我大宋为敌,我有要事必亲自审问于他,现下他还不能死。”
心诚虽心有不甘,但此人毕竟是裴昀所拿,如今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提出这般义正辞严的要求,他自然不能拒绝。但未免发生意外,他还是命弟子以铁索刑具当场穿透了李无方的琵琶骨,使得他再无还手之力,这才将他压去了戒律堂,听候审讯。
李无方伏诛,严无妄被伤,太华派顿时变得群龙无首,一众弟子面面相觑,手中长剑欲收不收,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还是否要继续与大光明寺为敌。
楚无疆站定在众弟子面前,肃容道:
“过去数年,严无妄与陆上修逆行倒施,将我太华派上下搅得乌烟瘴气。你们之中,有人是被逼无奈,苟且偷生,有人是助纣为虐,为虎作伥,是非曲折,自有明辨。今日,我楚无疆重回太华派,必将清理门户,涉罚臧否,绝不留情!当年太华真人只靠一人一剑单枪匹马,创下太华派赫赫基业,如今遭逢此劫,我太华派亦能逢凶化吉,重振雄威!你们谁若愿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便随我回山,谁若想趁此机会下山而去,那便脱下道袍,折断长剑,终身不得再以太华派弟子自居,天下英雄实所共鉴!”
“师叔祖,我们愿随你回太华山!”
但见人群之中窜出三条人影,扑到楚无疆面前,正是数年前被迫害离山的林至远、赵至诚与宋至真三师兄弟。
当年他们投奔师伯黎上渊遭受冷遇,愤然离开,这些年来一直在江湖东游西荡,受尽苦楚,始终不弃心中执念,为的便是等太华派拨乱反正的这一天!
有这三人出头,其他弟子亦陆陆续续表态,有人纹丝不动,有人悄然离开,最终愿意随楚无疆回太华山的只有三十几人。
有这三十几人,着实也够了。
不畏浮云遮日,不畏世态炎凉,道心不死,则太华不绝矣!
楚无疆欣慰而又感慨,他转身对心诚抱拳道:
“方丈大师,今次我太华派多有得罪,还望贵寺见谅。自古佛道本一家,愿你我都不再为一时意气争斗不休。他日山高水长,江湖再见,告辞!”
今日两派之间血海深仇已结,然而楚无疆方才还为大光明寺出头,心诚亦无法再与他撕破脸皮,只得就此放他们离去。
“阿弥陀佛,楚道长再会。”
六真宗见势不妙,也欲脚底抹油溜之大吉,那大悲法王不再装腔作势的命沈白代为通传了,他迳自上前对心诚行了一礼,用汉话道:“中原武林果然人才济济,我六真宗三局两败,心服口服,日后有机会我们再切磋请教。”
说罢,一众番僧抬着受伤的大力法王,与大慧法王的尸首,携十二明妃,与铁狮镖局太远崔家等一群朝秦暮楚的墙头草匆匆下了山。
至此,这场多灾多难的佛武会大比终是落下帷幕,其间惊心动魄,几经波折,虎头蛇尾,哪怕亲身经历之人也一言难尽,只余那达摩峰竞场中央一地狼藉,点点血迹。
心诚亲自从那砖瓦废墟之中,拾起了被李无方随手丢弃的优昙婆罗花,以袈裟拭去花枝金叶上的尘埃,他双手托花,珍而重之的走到裴昀面前,将其呈上,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一字一句郑重道:
“小裴侯爷武功盖世,侠骨丹心,乃是当之无愧天下第一,现敝寺照佛武会大比之规矩将优昙婆罗花赠与侯爷,以答谢侯爷仗义出手,救我大光明寺于水火之恩情,请侯爷收下此花!”
大光明寺众僧在北院首座心若的带领下,亦双手合十,齐齐躬身道:
“阿弥陀佛,请侯爷收下此花!”
面对此情此景,裴昀心中不免五味杂陈。
她击败李无方,绝非以武功取胜,在场不只一人对此心知肚明,包括心诚大师。但他仍是执意将金花相赠,一是为了利用裴昀盖去方才李无方技压群雄给在场众人的震撼,二是为了借此机会彻底将金花脱手,免去了日后源源不绝的灾祸,天下第一之名由朝廷所赐,如今又归于朝廷之手,正是最好的结局。
事已至此,裴昀已是骑虎难下,她只能在心中默然一叹,伸手接过了这朵曾在佛陀指尖微笑绽放的金花,亦接过了这份名不副实的虚名与麻烦。
心诚见此长舒了一口气,带领众弟子对裴昀又行了一礼。
经此一役,佛武会大比终成历史往事,而天下一僧一道一儒仙之名,亦绝迹于江湖。太华派与大光明寺两派皆沉寂数十年,直到许久以后,才再次回到众人视线中,而彼时武林上又将是新一番格局态势,新一代英雄争霸,甚至是新一家王朝天下了。
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又所谓江湖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第191章 第二拾一章
裴昀预料到自己将会再见小师叔公宋御笙,可她没料到一切会发生得如此之快。
就在佛武会结束的这天晚上,她处理完诸般事宜,心力交瘁回到厢房之后,甫一推开房门,便见到了房间内那端坐在轮椅之上,鹤发童颜,慈眉善目的老者。
“乖昀儿,今日你风头尽出,技压群雄,怎地还一幅愁眉苦脸的模样?”
他笑眯眯开口,语气那般稀松平常,那般好整以暇,仿佛此地不是宝陀山而是春秋谷,她不是二十八岁的裴昀,而是那从不曾出谷离家天真无忧不谙世事的小少年一般。
有一瞬间,裴昀几乎心神恍惚,待回过神来,脸上便只剩苦笑。
“小师叔公,为何事到如今,你还能这般若无其事的出现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