氤氲热气熏蒸之中,阿英额头汗已成流,仍是闭目全神贯注,接引着颜玉央自掌心传来的热意在血脉中缓慢游走,不敢有丝毫怠慢。
四十九天下来,他们对对方运气功法已是了如指掌,彼此每一次呼吸心跳皆是丝丝入扣,他的内力逼进她的体内,不仅互不相斥,反而水乳交融,浑然一体。
她能清楚的感觉到那股炽热内劲一分为二,一股自唇下承浆穴而始,滑过颈间廉泉穴,在锁骨璇玑穴稍稍停滞,而后于胸口璇玑穴与华盖穴二处徘徊不定,反覆游移。
另一股从下盘会阴穴起,忽快忽慢,试探着向上,缓缓爬至小腹关元穴,充盈丹田之中,及至脐上水分穴,连冲建里、巨阙、鸠尾三穴,仍继续向上。
那内劲所过之处,无不酥麻入骨,暖意沁心。上下两股终是于胸骨中央膻中穴汇合,双管齐下,一遍遍冲击着那堵塞之狭,却又一遍遍被撞了回来,越挫越勇,越涌越凶,循环往复,不知疲惫。
如聚沙成塔,如水滴石穿,在最后大力一击之下,石破天惊,豁然开朗,膻中穴终是冲开了!
任督二脉自此畅通无阻,热意暖流畅快涌动,阿英不禁奋然一震,欣喜至极,几乎有热泪盈眶之冲动。
收授心神,她缓缓收功,平复呼吸,尚不及张口说话,便忽觉肩上一沉,竟是面前之人向前栽去,迳直倒在了她的身上。
而这一倒,又恰恰带落了她覆在双眸上的白绫。
她只觉眼前骤然一亮,下意识抬手一挡,待渐渐适应光线之后,才试探着慢慢睁开双眼,久违的缤纷色彩就这样相继映入眼帘。
她心中又惊又喜,又疑又惑,来不及深究为何突然复明,低头匆匆去查探颜玉央的情形。
只见他额上汗珠湿透鬓发,清俊面容苍白如玉,双目紧闭,薄唇紧抿,长眉深蹙,呼吸微薄,一派疲乏虚弱之态。
阿英心头一悸,此番为她疗伤,自是他费心费力,他的功法既是在那太阴寒泉中所修,日日泡于太阳温泉中必是大损于身。她这内伤固然是他所为,可二人走到如今这般地步,里子面子都已撕破,他何苦,何苦为她如此......
他年纪轻轻,位高权重,前呼后拥,眼里总该是有些许轻狂傲气。可自她第一面见他起,便觉此人诸般少年意气早已被不知名的过往磋磨殆尽,眉宇间只剩对世间满满的厌恶与憎恨,如玉皮囊下一身戾气。故而心狠手辣,故而无情无义,故而视杀伐狠决视人命为儿戏。
可今时今日,他却又为何如今偏偏为她做到这般地步?
颜玉央,你究竟想从我身上图谋什么?
一滴汗,自他眉心滑落,沿着那挺直的鼻骨缓缓淌下,她忍不住伸手去拭。
他累极乏极,正闭目养神,昏昏欲睡,鼻尖一凉,仿如惊梦,下意识抬手一捉,而后掀眸看去。
于这电光火石一瞬间,她清清楚楚自他那朦胧缠绵的双眸中,望见了自己。
四目相接,十指相握,肌肤相亲,耳鬓厮磨。
一切的一切与昔日青海湖下水道中的生死相依恍然重叠,只不过这一次,他们终是清晰的看清了彼此。
池中温水起起伏伏,飘散的药材已被冲刷流走,两人仅着一层单薄中衣,被水打湿,紧贴肌肤,恍若无物。
她与他以极度亲密的姿势半拥在一处,汗水淋漓,目光纠缠,旖旎缱绻,有什么埋藏在冻土之深,万丈湖底的隐秘心绪,正在蠢蠢欲动。
佛曰,九十刹那为一念,一念中一刹那经九百生灭。便在这九百生灭中,红蜡烛芯轻爆灯花,鎏金薰炉将灭未灭,一阵似香非香的诡秘气息,若有若无的弥漫鼻端。
阿英只觉视线渐渐模糊,思绪渐渐混乱,最后的一丝清晰意识,便是那近在咫尺之人,倾身过来,重重吻住了她的唇。
心跳越来越响,身子越来越烫,眼前仿佛有铺天盖地回忆纷沓而至,又仿佛是茫茫大雪四野空无一物,耳边好似有金戈铁马万千悲鸣,又好似深山幽谷天地一片寂静。心底间蓦然涌上千种欢喜,万般悲伤,欢愉和痛苦交织,感激与憎恨并存,两相撕扯之中,她痛得不能呼吸,终是忍不住潸然泪下。
她的泪沾在了他的面颊,他的汗砸在了她的胸前,她的指甲划破了他的后背,他的粗喘喷薄在了她的耳际。
月儿倒影支离破碎,檐上寒鸦振翅高飞,有两条交尾的游鱼,在水中相濡以沫,纠纠缠缠。
窗外枝头红梅落雪,云雪初歇。
明日晨起,大抵会是一个晴天。
第39章
清晨,阿英似往常一般苏醒。
她自幼习武,日日早起练剑,风雨不阻,雷打不动,无论身在何处,总是会自然而然定时而起。
迷糊间只觉有软物划过面颊,带来些许痒意,叫她忍不住缓缓睁开双眼。
窗外新雪映朝阳,光亮刺目,适应片刻,才渐渐看清眼前之景。
房中融融暖意,她安然躺在锦帐软床之上,身侧有人同榻而卧,他仅着轻薄里衣,单手支在头边,撑起身子,胸前露出一片赤/裸的肌肤,正垂眸深深望向她,指尖轻柔的抚过她的腮边唇畔。
那双漆黑星眸温润而缱绻,叫她几乎陷落其中,一时分不清眼前是虚是实,是梦境还是妄念。
呆滞半晌,她缓缓坐起身子,翻身下地,刚一站起,便觉双腿酸软,险些又跌了回去。
她扶着床柱,瘫坐在脚床上,神色一片变幻莫测。
身后传来衣衫窸窣之声,一双手将她抱了起来,耳边传来低沉的嗓音:
“不再歇息片刻?还是想洗漱用膳?我着人炖了汤品,还在炉上热着......”
阿英恍若未闻,她一把甩开了身旁之人,迳自冲到梳妆台跟前,微微掀开了颈间衣领,只见那肌肤之上散落着星星点点的红痕,如红梅落雪,朵朵皆是不堪。
脑海中闪过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
阿英脸上渐渐失去血色,惨白一片,半晌后她凝眸望向了那案几上的鎏金香炉。
掀开炉盖,里面雾气袅袅,香气幽幽,只见香丸,不见香灰,竟是一盏崭新的香炉。
她缓缓转身,声音冰冷至极:
“之前所用的香炉呢?”
“我已命人换过了。”
“昨夜炉中燃的是何香?”
“驱寒药香。”
不错,这段时日,她房中所燃的皆是那活血化瘀,驱寒暖身,助她疗伤的药香,但昨夜炉中所点的,偏偏不是!
忆及昨晚那充斥鼻翼间的诡秘气息,心头翻涌的悲喜交集,温泉中的肢体纠缠,阿英脸色顿时一片铁青。
她死死盯着眼前之人,厉声喝斥:
“颜玉央!你混账!”
他竟在香中下那下作之药!
颜玉央闻言顿了顿,却并未否认,他拾起床边的外衫披在肩头,起身向她走来,淡淡道:
“昨夜我亦身不由己,你且稍安勿躁,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话未说完,阿英已是忍无可忍,一掌向他劈去。
她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他竟会对她使这般卑鄙无耻的手段,什么相助疗伤,什么自耗功力,不过都是蜜里藏刀,她今日不将他千刀万剐,枉自为人!
她如今内伤并未痊愈,这一掌不过是悲愤之下勉强出手,力道并未多深厚。
然而颜玉央不躲不闪,胸前硬受她一掌之后,却是后退数步,踉跄着单膝跪倒在地,张口喷出大量紫黑血迹,将胸前素白衣衫尽数染色。
阿英一愣:“你受伤了?”颜玉央那本来白皙如玉的面容,此时惨淡灰败,毫无一丝血色,豆大的汗珠自他额间滚滚流下,他伸手用袖口擦去唇边的血迹,刚欲开口回答,便又有源源不断的乌血涌出。他身子晃了晃,再也支撑不住,就此晕倒在地。
“公子!”
屋外传来杜衡的呼喊之声,他不顾礼数闯进门来,见此情形不由大惊失色,随即急急命下人将颜玉央抬出门去。
“他怎么了?你们要去哪里?”
阿英不住追问,杜衡此时心急如焚,只草草撂下了一句:
“公子吩咐,你不可出此院落。”
说罢头也不回的就此离去。
阿英追出了房间,却是在院中被乍然出现的两个人拦住了去路。
高挑一人阴森不语,矮胖一人似笑非笑:
“世子有命,夫人还是请回罢。”
正是那雪岭怪佛,鬼菩萨与笑弥勒。
阿英喝一声:“少挡路!我今日偏要和他算账不可!”
笑弥勒摸了摸圆滚滚的肚皮,颇为惋惜:
“那我等就只能得罪了——”
最后一个字话音落下,人已从丈外跃身眼前,伸手成爪向阿英肩头抓去。
阿英侧身一闪,毫不犹豫反手相击,一掌直击笑弥勒面门。
二佛武功之高,阿英纵使不曾受伤之时也绝对不是对手,更不消说此时重伤未愈、手无寸铁之际,避其锋芒,或许还能游走上几招,然而她此时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直接与其正面硬刚,俨然自寻死路。
笑弥勒受命自是不能伤其性命,可几招过后,却也被她激出了怒火,右手胸前一摆,铁念珠在握,便要痛下杀手——
“师弟!”
一抹鬼魅般的身影蹿上前来,出手架住了笑弥勒的招式,幽幽提醒道:
“世子的命令你莫非忘了?”
笑弥勒不忿,将手中铁念珠捏得嘎吱作响,对阿英冷笑一声:
“世子爷的吩咐,我等自然听命。小丫头,下次可仔细莫犯到你佛爷手里!”
阿英还欲纠缠,却是被那鬼菩萨闪电般出手点上了周身大穴,再也动弹不得。
随后阿英被鬼菩萨押回了房中,后者阴魂不散的杵在了她门口,不准她再踏出房门一步。
阿英踉跄着扑到床榻前,一口气提起撑到此时终是到了头,惊怒交加,心头绞痛,忍不住张口喷出了一滩血。
鲜红血迹印在月白帷帐上,何等触目惊心,房中婢女慌乱欲上前搀扶,却被阿英呵斥:
“别碰我!”
她兀自想要起身,强自忍耐着身子的酸软不适,尝试了三次才终于费力翻身上了床。
她拚命告诉自己,此事根本不值一提,既落入敌手,便该料到有此下场,况且是他下药在先,你自身不由己。昔日大嫂孙红袖是如何坚持的?二嫂裘雁南此时又是如何隐忍的?阿英啊阿英,你难道要似这世间寻常女子一般要死要活不成?你受过那么多苦,遭过那么多难,不就是为忍辱负重,不就是为苟且偷生,以待大仇得报的那一天?今时今日的小小困苦又有何挺不过去?
之前求死,不过万般无奈,此时既活,便说什么也要咬牙撑下去。况且你已见到了希望,只需静待时机,脱困不过是指日可待之事!
强自说服自己放下了此事,可从方才心口便有的悸痛,并未消散,反而愈演愈烈,转眼间她便疼得满头大汗,无法呼吸。
她本以为是方才和二佛动手,功行岔路,可这般疼法颇有股熟悉之感,似乎是......生死蛊!
尚来不及深思,她便被那股心上撕裂般的痛楚淹没,耳边似有侍女的惊呼,又似有人在房中进进出出,她已无暇理睬,那痛意之强烈,令她一度生出了濒死之错觉。
这痛苦来得快,去得也快,就这般煎熬了约莫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后,便又如潮水一般悄然退去,风平浪静,再无半丝痕迹。
阿英失神般躺在凌乱的床榻上,衣衫已被汗水湿透,浑身无力,连一呼一吸都觉得费劲至极。莫非,颜玉央刚刚性命危在旦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