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同生共死之事,听来何其玄虚,她曾一度以为是颜玉央伙同那爻女在诓她,可如今事实摆在眼前,容不得她不信。
她分明毫发无损,内外无伤,却无端心痛得险些撅死过去。难道从此以后,她当真与颜玉央性命相连不成?
方才她那一掌决计要不了他性命,观他之态,分明是受了极重的内伤。他吐的血中,乌黑泛紫,与她被他掌击后的模样相同,莫非他是自身功力反噬?可是因为她疗伤所致吗?
阿英心中一团乱麻,然而却并没有人能给她答案。
鬼菩萨一言不发死守门外,众婢女满头雾水毫不知情。
颜玉央自此未再露面,而阿英的生死蛊也未再发作。
院中的积雪融了又下,窗前的梅花谢了又开,二人明明身在咫尺,却又好似远在天涯。
第40章
七日之后,元日之前,侍女传话于阿英,世子吩咐下来,众人即日启程回府,不容有误。
小汤山一行两月,仿佛是武陵人误入桃花源,一场酣然大梦。
回燕京,入世子府,一切恍然如昔,却又似有什么已是悄然改变。
大管家阿不罕既死,二管家萨茉儿上位,总掌府中内外大小事宜,再无暇对阿英时刻盯梢,这让她不禁松了一口气。
但往日里伴在她左右的两名贴身婢女也不再见踪影,如欢之死,阿英心中隐有愧疚之情,却终究无可奈何,然而——
“如意呢?”
阿英不禁问道。
她在昏迷之时被带去九华山庄,如意不曾随行,但为何自她回府便再未见到她?
身旁婢女互视一眼,似乎有所畏惧,不敢直言。
阿英皱了皱眉,直接挑了最前面一个一等大丫鬟乌鲁质问:
“如意究竟去了哪里?是谁不让你说?”
乌鲁苦着脸,吞吞吐吐道:
“如意她、她不知为何得罪了阿笑姑娘,被阿笑姑娘给、给毒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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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山药圃,龙阿笑正戴着鹿皮手套拎着一把药锄蹲在地上,一边在如被狂风骤雨所袭击过般乱七八糟的药田中挑拣着,一边忿忿的嘟囔道:
“死书呆,臭书呆,和世子哥哥一起欺负我!早知道当年就不把你从蛇窟中救起来,让你被蛇咬死!被蜘蛛缠死!被蝎子蛰死好了!混蛋杜衡......”
忽觉鬓边一凉,一条枯枝抵在了她颈边,有人冷声问道:
“你为何要毒死如意?”
龙阿笑不禁翻了个白眼,不慌不忙站了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双手掐腰,好整以暇看向来人:
“你有本事再上前一步啊,你信不信我直接将你化成脓水埋在我药田里做肥料!”
阿英目光充满戒备,她知这爻女使毒的本事出神入化,她若想杀人,只怕连手指都不用动,对方便死不瞑目了。
阿英放下了手中树枝,又问道:“我再问你一次,究竟为何要杀如意?”
据乌鲁所言,如意自她走后便称病告假,数日不见踪影,她原先是与姊妹如欢同房,如欢去后,她便独居房中,谁叫门也不应。侍女禀告了管家,萨茉儿带人撞破了屋门,进房一看,那如意躺在床上早已死去多时了。
彼时她七孔流血,尸身上下一片黑青,死状可怖,不用想也知道出自府中谁手。这爻女脾气古怪,喜怒无常,在世子府也不是第一次杀伤人命了,颜玉央对此向来视若无睹,故而此等小事,自然不必千里迢迢向九华山庄禀报。
“如意是谁啊?”龙阿笑不耐烦道,“怎地今天一个两个都来问我不相干的问题?”
“如意是我身边那对双子婢女中的一人,”阿英定定望着她,“你可曾对她下毒?”
龙阿笑气得跺脚:“什么阿猫阿狗也配吃我的宝贝毒药?这药田连毁两次,我的百宝柜眼看就要见底了!”
“七孔流血,尸身青紫,数日不朽,这不是你南疆爻寨的勾魂散又是哪个?”
龙阿笑一愣,嘀咕道:“原来是她呀......”
而后她俏脸一板,大声道:“谁叫她偷我的毒药,她活该!还害我被世子哥哥训斥,将我的药田又毁了一遍,死在勾魂散下是便宜她了!”
阿英皱眉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啊?”龙阿笑理直气壮的一问三不知,忿忿道,“今天一大早,世子哥哥就杀到药庐质问我,可曾丢了什么毒什么药。他还好意思问!上一次他带人来将我整个药田药庐都毁掉了,我哪理得清都丢了什么啊!不过......后来发现确实是有人盗走了一瓶金贵宝贝,世子哥哥便责备于我,又又把我刚种下幼苗给掀了!臭书呆竟然也不帮着我!大混蛋!”
龙阿笑踢了踢脚下的土,又狠狠地踩上了几脚,勉强出了口气,这才继续道:“我那药庐周围明明都布好了机关毒药,府中人早就不敢再接近,我还想是谁这样胆大包天不怕死,原来是这个什么如意......”
阿英心念一动,忍不住追问道:“你丢的是什么?”
龙阿笑在她身背的布袋子中掏啊掏,掏出了一只巴掌大小的青瓷细嘴瓶,抛了过来:
“喏,就是这个。”
阿英反手接过一看,只见上面贴了一张红纸条,上面用歪歪扭扭的丑字写道:
天下第一毒药
“这是七情六欲散。”
阿英打开瓶塞,里面已是空无一物,只有瓶壁上还残留星星点点白色粉末,散发着似香非香的淡淡诡秘之气,有隐隐熟悉之感,她只闻了一下便即刻塞上了瓶塞,再不敢多嗅。
阿英知晓如意擅制香,素日里大夫所开药香方子,皆由如意所制。恐怕是如意因如欢之死怀恨在心,彼时府中侍卫丫鬟几乎全被杖责,一片兵荒马乱,她趁机从龙阿笑的药庐偷出了毒药,暗中将药粉混在了熏香药丸中,伺机报复。谁料那被爻女写着“天下第一毒药”的并非是穿肠毒药,而是......如意非但不曾害死仇人,反而自己还中了药庐内所布下的勾魂散,一命呜呼了。
只是不知,如意想毒的究竟是她,还是颜玉央。
但无论如何,她也不算全然失败了。
真真是阴差阳错,鲁鱼亥豕,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阿英惨淡一笑,转身欲走,却被龙阿笑叫住了:
“喂,你怎地还有闲心来找我,此时你不应当躲在房里哭鼻子吗?”
“我为何要哭?”
“因为世子哥哥不要你啦呀!”龙阿笑咧嘴一笑,露出了两颗邪恶的小虎牙,“今日新夫人进府,还是一次两位,你们汉人都说,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你这旧人不应该躲在房里哭才是吗?”虽然她也不喜欢什么新夫人,但眼前此人害她药圃毁了两次,偏还不能将她毒死,真真是太讨厌了!
阿英浑身一震:“你是说,今日颜玉央娶亲?”
“当然了,这可是太后赐婚,冀国公府单五小姐与单七小姐一同进门,二女共侍一夫。嘿嘿,想必今夜世子哥哥会很忙很忙,根本没空理你了呢!你快快回房哭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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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吉时将至,依稀能听见远处飘来喜乐之声,那迎亲的队伍此时想必已到了世子府。
怪不得了,今日府中一片张灯结彩,披绸挂缎,上下忙碌一片,喜气盎然,阿英还当是元日新年之喜,未曾料到竟是双喜临门,不,当是三喜才对。原来萨茉儿这些时日便是在府中筹备此事,原来颜玉央匆忙间命人赶回府中也是为此事。
北燕贵族婚丧嫁娶之礼亦效仿南宋,花轿进门,喜客拦门,阴阳先生唱喏,媒人扶轿,执花撒谷豆,跨马鞍坐富贵,参拜礼挑盖头,而后便是合髻合卺撒帐圆房。
众婢女仆从皆在前厅忙碌,后宅一片冷清清,唯余那檐下红花灯孤零零的亮着。
阿英面无表情走在这一片阴冷寂静之中,只觉自己仿佛是阴曹地府逃至人间一孤魂野鬼。
方才她强自镇定从药圃离开,可心中愤怒憎恨却是愈演愈烈。
她就像是一个傻子,被蒙在其中,唬得团团转。
她自家破人亡身陷囹圄,他却金玉满堂洞房花烛,她自身心皆残狼狈不堪,他却春风得意坐享齐人之福。他父兄叔伯侵她家国,占她故土,杀她至亲,如今又囚禁她,威胁她,折磨她,千方百计将她羞辱。偏偏她逃不得,死不得,杀不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凭什么他却能这般逍遥自在视若无睹?
颜玉央,这就是你给我的交代?!
阿英心中杀意四起,只恨不得手持利剑冲到前庭大开杀戒,血贱喜堂,拼得个同归于尽,将那贼人毙于剑下,大不了玉石俱焚鱼死网破!
恨到了极致,只觉胸腔都在隐隐作痛。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若梅轩,她满腔怒意,一脚狠狠踹开了房门,只见房中一人背对屋门负手而立,闻声转过身来。
他一身大红喜袍,金冠束发,面如良玉,眸若点漆,丰神俊朗,玉树芝兰,不是今夜那小登科的新郎倌还是哪个?
千般愤恨万般怒意瞬间凝滞,阿英呼吸微窒,驻足愣怔,脑海一片空白。
四目相接,万语千言,千回百转,一刹那也是沧海桑田。
二人几乎同时开口问道:
“你为何在此?”
“你去了哪里?”
第41章
颜玉央一撩袍脚,在桌前坐了下来,淡淡道:
“良辰吉时,春宵苦短,我不在此处,又在何处?”
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得遇这人生四大之喜,绕是颜玉央这般冷心冷肺的人都叫这大红喜服衬出了几分玉面桃花,神采飞扬。
“你的身子好了?”
阿英愣了愣,而后很快阴沉下脸色,冷声道:“自该是在前堂迎亲催妆,参拜天地尊亲,大喜之日,如此冷落新人,可是君子所为?”
“不过是一场逢场作戏,自有杜衡假扮我出面周璇。”颜玉央抬眸瞥向她,“你在意?”
“与我何干?”阿英冷笑,“我只盼你乐极生悲,喜事变丧事才好。”
颜玉央闻言非但未怒,反而轻声笑了,他就这样含笑望着她,不言不语,却仿佛将她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看透了一般。
二人数日未见,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然而上次尚是在小汤山九华山庄中,以那般不堪的混乱而收场,阿英只觉心头涌上一股无法启齿的羞耻之感,不亚于赤身裸体站在当下,忍不住转身出门,想要尽快逃离此地,逃离他的目光。
不一样了,自九华山庄那夜之后,他于她再也不一样了。天上地下,碧落黄泉,她都不想再见到他了。
然而待离门边不到三步之遥时,但觉一阵疾风袭来,眼前两扇雕花门板砰的一声被紧紧关闭,身后之人眨眼间已抢在了她前头,她便好似投怀送抱一般直直撞进了他的怀中。
阿英恼羞成怒,直接出掌切他面门,颜玉央不慌不忙一手挡住了来袭的这一招,另一手抓住了阿英腕间的紫金锁链。他制住她的手脚,将她打横抱起,不顾她的挣扎,进了里间,拨开雀羽帐幔,眼前之景令阿英又是一愣。
她终于明白他所谓的“良辰及时,洞房花烛”是何意了。
只见她离开时尚且一切如常的房间,此时已是天翻地覆,陈设统统变换,梳妆台,菱花镜,檀木桌,象牙床,全部簇然一新,赤色锦缎自屋顶垂落,鲜红的毡毯铺了一地,床铺上堆着鸳鸯戏水锦绣衾,桌案上插着雕花双喜龙凤烛。入目皆是红,红得刺目,红得耀眼,红得如火如荼,红得一片粉饰太平花好月圆!
颜玉央迳自走到了房中那小叶紫檀八仙桌前,将她放了上去,精工刺绣的桌幔上盛开了大朵大朵的并蒂莲花,赤红似火,阿英身子刚一触及,便仿佛被灼伤一般轻颤了颤。
“你这是何意?”
“你既见过龙阿笑,便该知晓那夜原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