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英心尖一颤,面上强自镇定,扭过头去硬梆梆道:
“休得再提,你我神志不清,身不由己,自当无事发生罢。”
颜玉央淡淡开口:“然事已至此,已没有回旋余地,你嫁不成裴昀,亦做不得裴家儿媳了。”
“与你无关!”
颜玉央沉默片刻,突然低声道:
“我将你的锁链解开,将你的伤病养好,将那卖身契烧毁,将千军破归还,亦将裴侯夫妇遗骨风光大葬。”
“你我莫再斗了。”
阿英闻言愣怔,只觉有巨大的荒谬涌上来:
“斗?你以为我在和你斗吗?若非是你,若非是你父兄叔伯,我又怎么会沦落到今日这地步?你此刻大发慈悲,赦免与我,我该对你感激涕零,感恩戴德不成?”
她狠下心肠,厉声道:“颜玉央,你不必惺惺作态,虚情假意了,你不过是想从我口中得知裴昀下落罢!”
是了,必定是如此!他必定是为了裴昀才突然这般示好,如此软硬兼施,恩威并济,除了诱她吐露出裴昀的踪迹,还能为何?这不正是他留她一命至今的唯一理由吗!
然而下一瞬,她便听他一字一顿缓缓说道:
“我从未将你身在世子府之事透露出去。”
阿英凝滞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话中之意。
当初是谁说要用她和千军破逼裴昀现身?是谁说三月为期让她给颜琤陪葬?如今三月之期不知过去了多久,他何曾还记得当日之言?
她从不担心裴昀为她自投罗网,甚至一直期盼着碧波寨亦或春秋谷中人得知她落在颜玉央手中,会前来相救。然而如今他却偏偏又说,他根本不曾对外宣称裴四郎的未婚妻在世子府,如此自相矛盾,那岂非意味着.......
颜玉央似看穿了阿英眸中惊疑之情,顺着她所思所想,意味深长道:
“我从一开始便不在意裴昀是否会现身。”
或者说,他根本不希望裴昀会找到她。
阿英此时内心一片混乱,强自维持冷静,艰难吐出了几个字:
“你究竟,想要什么?”
你不要千军破,不要我的命,不要报复裴昀,不要羞辱裴家,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已经潦倒至此,一无所有了,我的自由,我的尊严,我的骨气,我的清白,我的名节,全部被你践踏得一干二净,你究竟还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他不语,只深深的望着她,可那答案已是呼之欲出。
她无数次从这双眼眸中望见过自己,却都没有今天这般无所顾忌的缱绻。
他开口,声音是罕见的轻柔中,轻柔中甚至带着恳切。
“莫再和我斗了。”
他已是厌倦了。
这些年来,他摒七情,绝六欲,不惜命,不求生,心知落不得一个善终。
少时颠沛坎坷,他早不稀罕人间烟火,所谓两情相悦,所谓岁月静好,今日那喜宴不过是一个明晃晃的交易,一场可笑的骗局,他连敷衍都不屑。
而在那高朋满座,喜乐震天,花轿盈门之时,他突然有那样一个瞬间,希翼那花轿中,盖头下,着凤冠霞帔嫁给他的人,是她。
那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念头,却越演愈烈,如燎原之火,将他整个人都烧了起来。原先总想着大不了同她这般僵持耗下去,十年八年一辈子,给二人身上种下生死蛊之时,他已料到了彼此结局,不外乎是她死于蛊,他死于她,生死同葬,黄泉为伴,也算圆满。
可尝过那一夜鱼水之欢,经过那几日浮生若梦,他开始贪恋。人心不足,得陇望蜀,她与他是否能有那么一时片刻,如在九华山庄,如在日月山中一般,相安无事,花好月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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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阿笑难道没告诉你,那‘七情六欲散’是何物吗?”
“左右是叫人迷失心智的下作药物是了!”
“不,那药可叫人丧失意识,却不可迷失心智,反而是将心底里隐匿的七情六欲激发而出。”
他捏着她的下颌,将她的脸转了回来,逼她看向自己,低声道:
“那夜你我虽是身不由己,却不是情非得已。”
阿英如遭雷击,此言似乎将她一直以来自欺欺人一叶障目的借口统统戳破了,如比干失心,混沌生口,从此万劫不复。
那夜明明是他阴谋算计,他不择手段,她是逼不得已,无可奈何,故而她坦坦荡荡,她无愧于心。
可倘若,她是心甘情愿的呢?
“我、我.......”
猝不及防间,一个吻轻柔落在眉心,而后又贴在唇上,她只觉得唇上一片温热,被他不轻不重的咬了一下。
“英英,你心里有我。”
阿英浑身一震,心中酸涩难当,终是忍不住闭上双目,任泪水缓缓而下。
这些时日她心中的恨意从未消散过一分半寸,可直至此时此刻,终有些许隐藏在恨意下的悲伤和悸动,如山岚的风,如晨间的雾,如指间的沙,再抑制不住般,丝丝缕缕溢散开来。
这令她惶恐,令她慌乱,令她无所适从,令她不知所措。
不该如此,她与他不该如此,二人之间除了你死我活的怨恨,什么都不该有,什么都不能有。
谩骂,厮杀,羞辱,伤害,是彼此之间最后一层体面,撕开之后,便统统都是狼狈不堪,他为何偏偏要揭穿!
然而他不揭穿,她便从来不知吗?
阿英啊阿英,你扪心自问,这些时日你当真是阶下之囚吗?
这世间上有哪个囚徒如你这般锦衣玉食,高床软枕,这般奴仆成群,前呼后拥?府中从上到下,哪个不是待你礼遇有加,勿敢伤及,背后是受谁人的命令,你当真不明白吗?
三年前你重伤之下,饶是有着四师伯寸步不离的照料调理,仍是反反覆覆两年多才养好。此番伤病比之上次有过之而无不及,之所以不到半年痊愈,连肩上贯穿箭伤都没留下病根,还不是那千金难求的人参灵芝熊胆鹿茸流水似的取来,叫你饮水吃饭一般用下,你当真装作不知吗?
更不必说,他是如何强硬的回护于你,在颜泰乔面前,在颜泰临面前,在寿客苑,在定南王府,倘若你当真落到这些人手中,下场比照如今定然更惨上十倍百倍不止,你当真想不通吗?
阿英啊阿英,你到底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地步?
但见颜玉央从怀中取出一物,那是一枚温润玉梳,并无过多雕花纹饰,只在梳背处嵌了三粒莹洁水精珠,珠内各有几道细微裂痕,不甚剔透,可见曾历经磨难,际遇坎坷。
阿英呼吸一滞:“这是——”
这分明是当初在日月山石室中,那柄做钥匙开启壁画石门的玉梳,当时情形万分危机,她以为这玉梳留在石壁之上,与石室一同化作废墟了,没想到竟是被他而得,留在身边这样久。
颜玉央摩挲几下手中玉梳,低声道:
“日月山中,西海湖畔,我不想当做是一场梦。”
往事一幕幕掠过心头,旧日回忆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可是,又如何呢?”
她苦笑了一下,是又如何呢?
她是何人,他又是何人?倘若她心中有他一分,岂不是连猪狗都不如?
即便当年白寒尔同灵州公主乃是两情相悦,公主不曾投河自尽,白寒尔欺骗西夏国主,侵吞李氏宝藏,二人国仇家恨,也不可能善终。
他轻轻擦去她面上的泪水,指尖拂过她通红的眼角,将那玉梳插在她的发间:
“你不是想报仇吗?你不是想杀我吗?那么留下来,留在我身边,你才有机会要我的命,你才有机会和我同归于尽,你说是不是?”
明明是这般残忍血腥的话,他却是说得极尽诱惑之能,叫阿英一时间不禁痴了。
大丈夫能屈能伸,勾践尚且卧薪尝胆,她又为何不能忍辱偷生,曲意逢迎?他开口了,他示弱了,他露出破绽了,他亮出底牌了,她便该趁机顺水推舟,阳奉阴违才是。本就是她受制于人,权宜之计,她是为忠孝节义,为家国大局,谁又能说她什么呢?
耳边那声音仍是在不停地蛊惑道:
“无人会知你身在何处,亦无人会知你做过什么,你我各取所需,这样不好吗?”
是啊,这塞北燕云地,大宅深院中,谁又能知晓她是谁,谁又能知晓九华山庄温泉池里像牙床帐中那场隐秘情/事,曾叫做两情相悦?他要她,而她要他的命,如此不好吗?
她似是陷入了无穷迷障,漫山遍野堆砌着金粉浮华,将她从头到脚的淹没,方寸已乱,灵台晦暗,她浮浮沉沉,辨不清东西南北。
阿英就这样如失了魂般,被颜玉央抱上了床榻。
合髻结发,掷盏大吉,撒帐交杯,有辛辣甘甜的酒,自他口中被哺入她口,鸳鸯锦衾,红绡帐暖,真仿佛是就此共结连理一般。
衣衫件件而褪,体温渐渐升高,缠绵亲吻落下,龙凤喜烛蜡炬成泪。
人在牢笼中关得久了,是否会真得变成金丝雀?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原来所为熬鹰不过是下下之策,咬牙撑过去了,大不了是人鹰俱亡。而可怕的往往是恩威并施,软硬相济,叫这一颗心大悲大喜,沉浮起落,把鹰熬成了雀,将鸿鹄也变燕鸟。
你敢说温泉水暖异香浮动你没有丁点意乱情迷?你敢说听闻龙阿笑道明如意下毒始末你没有丝毫释然侥幸?你敢说得知今夜世子府双喜临门你不曾愤怒在意,推开门见到那人的那一瞬间你不曾欣喜动容?
凡夫俗子,七情六欲啊......
阿英心中一片清明,却又一片糊涂,身子上欢愉缠绵,脑海中却是冷眼旁观。
她抬眸望向不远处红木梳妆台上,菡萏菱花镜中的自己,那眉梢眼角的软弱媚态,面目全非的几乎让她认不出来,她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
到那紧要之处,身上人动作微顿,抚上她的脸颊,吻上她的唇畔,低声唤回她的心神,诱着她,哄着她:
“英英,看着我,我是谁?你看清我是谁?”
是啊,他是谁,她又是谁?那临安城里塞北边关意气风发的儿女,不过是那燕京世子府一小小姬妾所做的幻梦吗?究竟是周公梦蝶,还是蝶梦周公?
颜玉央是谁,玉公子是谁,阿英是谁,英英是谁?
你心底里最该念念不忘的名字又是谁?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冰壶玉尺,沧浪濯缨。吾儿切记,人生在世,当为君子,忠孝节义,顶天立地,碧血丹心,光照汗青!
这脑海中的声音,便如一束耀光穿透阴霾大雾,将在悬崖之下无限坠落的阿英沉稳托了起来。
心中激荡,血脉沸腾,五脏六腑皆为之颤动,她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嘶哑着嗓音喊出了那两个字:
“裴昀——”
刹那蜡尽烛灭,云销雨霁,旖旎散尽,天塌地陷,而她重获新生。
她满头大汗,力竭般跌回床上,闭目淡淡一笑,笑中透着一丝痛快与释然。
她非笼中鸟,亦非掌中雀,永远也不会是。
第42章
“大喜之日,连夜上门问诊,在下这还是头一遭遇见。”
救必应带着弟子背着药囊进了门,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