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杜衡笑容温和开口道:“老板娘这是说得哪里话?今夜若不是你慇勤相助,那彭天罡如何能带人悄无声息潜入客店,又是如何顷刻间寻得这许多桐油将客店里外泼洒?不惜以身家客店相交,老板娘对这关中霸刀委实是情根深种。”
“又或者老板娘只是见财起意,生了贪心,与那彭天罡一拍即合,企图杀人越货?啧啧啧,往日里这般生意不知做过多少,今夜才能这般熟练吧。”
胡胭脂脸色变了变,只听杜衡继续道:“放心,公子明察秋毫,不会妄下论断,究竟孰是孰非,便请老板娘下去亲自和彭天罡对质吧!”
“我——”
胡胭脂张口欲言,却是全部声音卡在了喉中,低头一看,已见剑尖当胸透出,正中心房。
身后的上官尧毫不留情的将剑拔出,手挽剑花,轻描淡写的抖落剑上血珠。
胡胭脂软身倒地,抽搐了两下,便再无声息了。
“且慢——”
阿英上前一步,扬声高呼,却无法制止,只能眼睁睁看着南北客店一干伙计接连步了他们掌柜的后尘。
杜衡笑着看向她,状若关怀提点:
“阿英姑娘,行走江湖,心慈手软可不是什么好事。”
阿英只觉他那无懈可击的笑容叫人不寒而栗,不愿多言,转身欲走,忽被一道声音唤住:
“留步。”
却是那玉公子向她走了过来。
此时此刻,面前是尸横遍野,鲜血满地,背后是熊熊烈火,滚滚浓烟,他清冷如月的眉目丝毫不为所动。踏泥沼,过污血,仍是信若闲庭,步步生莲,鞋面衣角纤尘不染。
一刹那间,阿英险些以为此地是黄泉彼岸,奈何桥畔,他是那修罗厉鬼,玉面罗刹,自无间地狱走向人间。
“姑娘东去华山?”
“不错,听闻玉公子西行出关?”
玉公子默认,又问道,“你当真不与我等同行?”
“承君一诺,不可背弃,”阿英拱了拱手,“承蒙公子青眼,我等就此别过罢。”
玉公子颔首,淡淡一笑,意味深长:
“好,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这人大抵是不擅长笑,而这个笑也大抵不是出自真心,眉梢嘴角扬起得吝啬至极,连一丝温度都未达眼底。
“后会有期。”
玉公子转身走后,杜衡上前向阿英道:
“公子确实对姑娘非常赏识,姑娘既然要事在身,公子也不好勉强。但姑娘了却私事后若再起意,可在十五月圆之前,前往西宁州琳琅山庄,彼时昨晚之约依然算数,还望姑娘思量过后再行定夺。”
眼见玉公子一行人陆续坐上马车策马离开,阿英紧绷的心这才微微放松。
虽说彭天罡胡胭脂等人实非善类,但这玉公子出手也是狠戾乖张,她只怕他将他们这群人也顺势灭了口,方才一直戒备着。亦或者说,从昨日上官尧出手相助杜衡出言相邀开始,她便一直戒备着。
如今此人就这般干脆的与她分道扬镳,究竟是就此罢手,还是另有后招?西宁州西出金城数百里,正是吐蕃、蒙兀与北燕交界,兵荒马乱,却不知有何生意可做?
阿英最后深深望了一眼那行人的背影,转回身来。
此时东方既白,红日欲升,天已渐渐亮了起来。
所有尸首都被直接投入火海,连同整个客栈统统付之一炬,昨日的暴雨借宿,胡乐歌舞,刀锋剑影,便像是一场午夜幻梦,从此子午道上再无南北客店了。
那十数个路人散客早被昨晚的异变吓得魂飞魄散,如今已四散离去,只剩下吕策和石元庆。
吕策提议道:“既然姑娘和我兄弟二人同路,不如我们结伴而行如何?”
“也好。”
石元庆哈哈一笑:“走!翻过这座山头,找个地方去祭祭咱的五脏庙!忙乎这整夜,老子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稍等。”
阿英说罢,抬起右手,伸指成哨抵在唇边一吹,清亮的哨声传出,随着一声唏律律的长啸,一匹灰马自林间哒哒哒的跑了出来,直冲到阿英面前。
那是一匹体型高大的良驹,虽毛色斑驳,伤痕累累,却依然矫健神气。
马儿低下头亲昵而温顺的蹭着阿英的手,阿英的眉目不禁柔和了些许,她顺了顺马儿的鬓毛,低声道:
“我们走罢。”
第5章
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
五岳之华山,南接秦岭,北瞰黄渭,倚天拔地,气势磅礴,自古便称“奇险天下第一山”。此地更是道家福地洞天,山间宫观众多,萧史弄玉,观棋烂柯,求仙问道者络绎不绝。
八十年余前,玉清宫还不过是西岳上一间破烂不堪的小道观,观中一弟子自幼向往驰骋江湖,仗剑天涯,遂择一晴日,背一长剑,自此下山踏入万丈红尘。
少年弟子一身意气,路见不平,扶危济困,虽潦倒落拓,却也渐有侠名。后机缘巧合下幸得绝世秘籍,潜心苦练十数年,终得大成。
时逢宝陀山大光明寺举办佛武会,为决天下第一之名,广邀南北豪杰切磋比试,武林群雄共襄盛举。少年未邀在列,一时激愤,独身闯入宝陀山,以一己之力连挫十八位名家好手,技惊四座,更是与那当世公认的第一高手一空大师,及成名已久的八雅公子谢清逸鏖战三天三夜,胜负未分,自此一战名动天下,世人皆知少年大名——湛紫光。
彼时少年已不再年少,久困红尘,恩仇缠身,声名鼎盛之时,功利之心却俞渐淡薄,回首半生皆是浮云。兜兜转转又回到华山,于落雁峰绝壁闭关七天七夜终于大彻大悟。此后他重修旧宫,广收弟子,开宗立派,将毕生绝学汇于一册《太华真经》,世人亦尊其为太华真人。
此去华山,一路无话。
阿英三人将马匹暂留在山脚玉泉院,自古道上山,入五里关,经毛女洞,过青柯坪,至回心石,而后山路便愈发崎岖陡峭起来。
及至聚仙台,三人暂且歇脚,忽瞥见古松阴凉下的石台上坐了一蓝衣少女。
少女约莫及笄之年,皮肤微黑,却是黑里俊俏,明眸皓齿,天真烂漫,一头乌黑靓丽的青丝以五彩丝络梳成两条麻花辫,正一边用手指漫不经心的玩着发梢,一边嫣然浅笑地望着不远处的陡坡。
盛夏时节,山花烂漫,那陡坡上便有一大片嫣红的小花,有一男子穿梭其中,一边奋力摘采,一边高呼道:
“姑娘莫担心,小生自幼习武,轻功绝伦,别说是这小小坡地,便是悬崖绝壁,我也如履...诶呦喂——”
正说着,那轻功绝伦的男子踩到青苔脚下一滑,身子一歪,便要栽下山坡。
“小兄弟当心!”
石元庆眼疾手快扑上了上去,一把拽住了那男子,男子险之又险的挂在陡坡上,吓得魂飞魄散,欲哭无泪:
“大大大大哥,你可可可可千万别松手!”
吕策也上前,合二人之力将那男子拉了上来。
“多多多多多谢二位大哥......”
男子哆哆嗦嗦的对两人道谢,深吸几口气缓了过来后,随意抹了抹鬓边碎发,捧着手里的那把小花冲到了蓝衣少女面前,满脸堆笑,做风流倜傥状:
“姑娘,你要的花小生替你摘回来了。”
石元庆叫了一声:“他奶奶的,你小子真是为了小娘子连命都不要了!”
吕策倒是如遇同道中人般欣慰的点点头:“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孺子可教!”
那蓝衣少女却不接过花,只笑意盈盈道:“我说那花罕见,可没叫你去摘,你的手现今不痒吗?”
“诶?”男子愣了愣,这才感觉到自己手上身上,凡那花草汁液沾染的地方都渐渐痒了起来,且又红又肿,十分难耐。一时间抓耳挠腮,上蹿下跳。
石元庆和吕策因碰过他的手,掌心也被沾染了些,此时也红痒了起来。
“这花有毒!”吕策经验老道,急急嘱咐石元庆切勿抓挠,随即怒瞪蓝衣少女,“你这小娘子怎这般恶毒?人家百般讨好你,你怎地祸害人家?!”
蓝衣少女不以为然,慢条斯理的玩着发梢:“我孤身上路,遇到登徒子纠缠,不过小惩大诫,谁叫他见色起意,心怀不轨?”
“那我二人又何其无辜?快拿解药出来,否则我叫你好看!”
“这路边野花天生天养,我又哪里来得解药?你当我是山神娘娘不成?”
“你——”
“这是铁线海棠,”阿英不得不出声道,“再抓下去仔细皮开肉绽,抹些口水上去就好了。”
闯荡江湖哪个不是把脑袋提溜在手里,硬汉如石元庆这般,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可却架不住瘙痒难耐,这法子虽然听着恶心,三人却急忙照做,果然片刻便止了痒。
“你倒是见多识广。”见阿英识破了她的小伎俩,蓝衣少女非但不生气,反而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她,“你叫什么名字?”
“问人姓名,总该先自报家门吧?”
“我唤阿笑。”
“我叫阿英。”
“你姓什么?”
“你又姓什么?”
阿笑不满:“我不说姓什么,因为我是逃家出来的,若是走漏了行踪会被捉回去的,你又有什么缘故?”
阿英淡淡道:“我有缘故,却也不必告诉你。”
那轻功绝伦的男子将将止了痒,脸上还挠得一道道红痕,他并不在意阿笑的捉弄,又凑了过来,
“姑娘叫阿笑?诶呀呀,果然人如其名,姑娘一笑起来当真是倾国倾城,我见犹怜......对了,我还不曾介绍自己,小生戴平,乃泰山派掌门是也!”
此言一出,便有三人吃惊,石元庆大喝道:“放屁!你小子是哪门子的泰山派掌门?敢在你爷爷我面前吹牛皮?!”
“我可不曾吹牛,这是泰山派掌门铁令,你瞧我是真不是真?”戴平自领口里掏出一块穿线戴在脖子上的玄铁令牌,举到几人面前。
吕策凑上前,眯起小眼睛端详了半天,摸了摸唇上细须,煞有介事道:“松石为骨,清泉为心,五岳之首,岱宗至尊。嗯嗯,这块令牌......好像是真的。”
“哼,这就是真真的有眼不识泰山!”戴平得意洋洋的把令牌揣了回去。
阿英问:“戴震霆掌门是你何人?”
“可不就是我那便宜老子了?”戴平满不在乎道,“自世子府招降不成,砍了我大哥二哥和十几个泰山派长老弟子,三哥四哥妄图砍了我老子自己做掌门不成,反而被我老子砍了,他这才终于想起还有个昔日勾栏栈的小情儿给他生了个私生子,把我找了回去。他重病不治一命呜呼后,泰山派上下生怕被株连,树倒猢狲散,如今派中上下只剩了我一个光杆司令!”
说着他瞥了瞥阿笑,讨好道:“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光棍掌门也是掌门,我泰山派还有不少房屋田地,阿笑姑娘千万不要嫌弃。”
吕策颇为唏嘘道:“没想到昔日风光无限的泰山派落得这般下场。”
阿英皱眉:“这是何时的事?”
戴平道:“去年重阳前后。”
阿笑看向阿英:“此事江湖人尽皆知,你怎地像才听说一般?”
阿英不语,她自三年前便回春秋谷闭门不出,泰山派之事确是头次听闻。
“你说那世子,是北燕朝廷中人?不知是哪个王爷的世子?”